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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克華

他一直沒有辦法忘卻名牌衣物曾帶給他的感動。

他和大多數都市人一樣,領著薪水,量入為出地過日子。

每個月刻意挪出來的置裝費,可能走進名牌服飾店,也只夠買一樣無關痛癢的小配件。

他經常流連在那些名品櫥窗前,望著那些鹵素燈光下神采奕奕套在塑膠模特兒身上的當季衣款,對著那線條、那手工、那設計、那質地、那色彩,久久歡喜讚歎不已。於他,那些名牌衣物就是藝術,而且是藝術的極致。

他永遠無法忘懷在紐約第七大道上隨便走進一家Banana Republic,在廣大有如會議廳的試衣間旁,在大朵大朵的香水百合和潔白海芋花之間,發現那一件件優雅懸掛在角落的剪裁極度簡素的純白棉質襯衫,而突然有一股想要上前撲倒在那片如白雲一般的大幅白衣上頭的衝動,那種熱淚盈眶,那種喜極而泣,那種欲仙欲死。

他也永遠無法忘懷當他旅行在某些亞洲國家的某些城市,經過那些專門販賣觀光客商品的店舖,那樣粗製濫造、剪裁惡劣、質地廉價、色澤媚豔的各式衣物,被如此大量無節制地製造、量產、copy,又被如此有效率地四處運送、傾銷、販售時,心中的鬱卒愁悶。他往往站在商店外看著這些在他看來絕對不可原諒的衣物,被讚美著、品評著、購買著,心中悲如泣血。而後當他看見這些衣物被那些城市當地人或遊客們大量穿戴在身上時,他的心也由悲傷轉為憤怒。

他想起他讀過出現在他信箱裡的傳單上的一篇文章,叫做〈每年少買一件衣服救地球〉。文章裡直截了當地反對人們每年更新衣櫥內容的做法:如果地球人每人每年少買一件襯衫,平均每年可以挽救一座熱帶雨林。當時的他深以為是。他想,他如果是地球國的國王,他一定首先禁止那些不知「設計」和「品味」為何物卻被跡近瘋狂地大量生產的衣物的製造。然後,規定人民衣櫥裡衣物的件數,然後,名牌設計師們將柀選做國家英雄,列為國寶級人物,由政府出資補助那些「名牌服飾」,幫助他們大量行銷與降價,使地球國的子民,人人每天永遠只穿著品味卓越、感受不俗的衣飾。

然而當他站在名牌精品店的櫥窗外,看著藝術品般的衣服一件一件被從模特兒身上剝下來,被撕下上頭的標價標籤,被仔細包裝起來,放進那令人心碎的、印有名牌字樣的手提袋,被買走。他曾經一件一件地向他們默默告別,並幻想著他穿著它們的樣子。

但他長久以來一直納悶著一點:為何他在這城市看不到因為穿戴上這些名牌衣物而散發出的美好?

例如今天上午當他站在市中心某個街角等著過馬路時,看著大群大群都會男女在他身邊來來去去,每個人看起來同樣地灰暗、枯黃、焦黑、衰敗、平庸。名牌,他確信這當中有許多人的確穿戴的是如假包換的名牌,但,名牌的感覺為何此刻和他在櫥窗裡燈光下模特兒身上看到的感覺,差別如此巨大?

彷彿那些名牌衣物,一旦走出了櫥窗,躺進了購物袋,送進了衣櫥,便如橘逾淮為枳一般,失去了名牌原本驕傲、高貴、絕對、不肯流俗的藝術家本色,而成為鈔票所豢養的一名工匠。

還是,名牌原本就如此?他在心底質問自己:還是一切的美好,只是他站在櫥窗外時營造出的幻想?

他遲疑著走回家,打開衣櫥,點數那裡頭少得可憐的幾件夜市買來的仿名牌衣物,突然一股絕望從衣櫥裡深黝的黑暗當中如颶風般向他襲來,他看見衣服們被吹得鼓鼓彷彿如灌滿了力氣,仿DKNY的鼠灰緊身套頭V領上衣首先飛出衣櫥,衝出窗外,接著是仿Kenneth Cole他最心愛的燈心絨與純蠶絲編出的黑色領巾,也如靈蛇出洞般瞬間尾隨而去,接著是他仿Boss的三件蔥金、蒜綠與綠松石藍的背心緊追在後,還有仿Calvin Klein和J Crew的半打純綿內褲,仿Timberland和Brook Brother的上班西裝和吊帶休閒褲,像被一條隱形的絲線拉扯而如萬國旗般一面接著一面,手牽著手飛向天空,且件件迎風舞動,看似解放而自在,手舞足蹈在朵朵白雲之間,孩子一般向他告別……

是了。雲想衣裳。他眼淚不禁奪眶而出,理解到原來名牌衣物本來就不屬於人間,而雲朵的萬千姿態,才是一切設計師靈感的來源──他們和白雲同屬一個國度,只在人間的精品櫥窗裡短暫停留,提醒都會裡心靈枯竭的人們,生活中一種向上提昇的美的可能,一種日常唾手可得的靈感與變化,一種人人向自我內裡探求與注視後展現的獨立與特異,一種堅持對生命負責的對完美的執著與超越……

他揮手向離他而去的Boss、DKNY、 Kenneth Cole、 Calvin Klein、 Timberland、Brook Brother和Banana Republic告別,知道了他們終究屬於天空,白雲是他們的兄弟──而自己,在注視著櫥窗時,也曾經是一朵白雲,那樣無憂、高貴且自由的一朵白雲,和其他雲朵一同舒卷或合抱,飄流與沉浮,而姿態雖從不經意,總是那麼動人而奪目,自若而且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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