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寫作者著手書寫時,他需要什麼呢?也許他需要熟悉的紙和筆,那是他在文字的汪洋中漂浮的救生舨,牢牢握住它們,便是握著浮升的希望。也許他需要熟悉的電腦鍵盤和螢幕介面,也許他需要絕對的安靜,或是某種亮度的燈光,或是音樂,或是某張桌子,某把椅子。
 
這些是一個寫作者安定心神的方法,以集中他的心智,脫離當下的世界與現實,進入另一個浩渺的意義空間。在那裡他完全面對自我,像一個森林中的湖泊秘密地對天空敞開自己。他審視自己內裡的念頭,他做出選擇,拆解,重組,也許他感到滿溢,也許感到貧瘠。語辭和符號環繞著他,他向內心深處沉潛,他擷取迷離的幻想, 話語的珠貝,然後,他徐徐釋放自己。這是一種探測,即使處於極大的恐懼,也別無他法,寫作者緩緩舒捲,如同水草,張開自己,讓自己流出,無法掩飾或遮蔽。
 
一 個寫作者需要想法、說法、看法、意象、幻想、感覺、情緒,乃至於一段迭蕩起伏的敘述,一個意味深長的教訓,一個扭轉世人的方向或一組邏輯精密的論證。他需 要一個天啟般的靈感,這個靈感必須強烈耀眼得足以喚醒他,驅使他從平日的和緩狀態中緊繃起來,進入凝斂專注的寫作過程。他需要一個漂亮的句子或絕美的視 象,一個絕頂聰明的點子,它們響徹他的腦子像清醒的風鈴,他時時聽見召喚,他全身充滿這個句子,無法捨棄;它們浮現他的眼前像天使的行列,他無法別開臉 去,它們成為執念。他必須寫下來寫下來寫下來──唯有寫下來他才能暫時平靜。
 
於是寫作者坐下,將所有的這些化為文字。但文字是多麼機巧的心智遊戲啊,文字滑溜而敏銳,它像難以捉摸的水銀,閃亮並且四處滾動流洩,狡猾地從指縫中不斷溜走,四散在紙張上,不成篇章。
 
然後他審視這些寫下來的句子,它們一旦落在紙上便失去了星辰般燦爛的光芒,變得平庸無奇像一本流水帳上的麵包屑。有一些殘缺的句子也許還兀自婉轉發光宛若寶石的碎片,但已經寫就的那些如此陳腐,他實在不知道原有的靈光哪兒去了,那些驅使他奮力疾書的念頭為什麼這麼禁不起琢磨,為什麼在心中四處浮動的想法和視象如此鮮明而且強烈高漲,可是化為文字之後它們便失去了生命,它們不再與寫者成為一體,它們脫離了他,化為一串符號,就少了感動和張力,儘管有句法結構支撐,依舊乾燥扁平稀疏,單薄得可憐。
 
於是寫作的時候,一個人勢必經歷自我的消滅──將一切滾滾擾動的內在覺知化為語辭,將朦朧顫抖的感官化為清楚的,有範疇的,字。這是一段固著的過程,也是抹除的過程,原本充滿自我情感的生命痕跡就在這個過程裡漸漸地消退了,那些難以言說曖昧不明的感覺便隱藏在某些段落裡,甚至被抵銷了。
 
(在非常偶然的狀況裡,另一些原本不存在的意涵突然隨著字義而浮現,在文字的撞擊後顯得異常的華麗尖銳,或異常的深遠遼闊──這是詩的意外。)
 
但這也是自我的重新構築,儘管寫作者體會了潛藏的瘖啞和隔閡,他也只能繼續放開自己,即使他不知道終將成為何種形貌,不知道方向,也只能藉由他所能觸及的內 心的枝蔓前行。偶爾會有極為順暢的小徑,但一個新的題材就是一處陌生的林子,即使仰賴明確的章法結構,嘗試一種新的取徑便是一種新的直覺探測。
 
所以寫作者在自己的思緒裡迷路是難免的,為自己的文字誘離方向也是常見的。更常見的是所有的張力和感動在化為文字之後蕩然無存。或者,這些作品變得崎嶇晦澀,並不向誰訴說任何事物,徹底的失去了言說的能力。這記載的其實是寫者的蹣跚孤單。
 
即使如此也還是只能繼續向深處走去,將自己投入那未知的廣大之中──逼近那尚未被言說也未被觸及的感覺和念頭。在自我的密林裡,到底能走多遠呢?寫作者能消亡幾回?有時他陷入懷疑這不過是一場愚行,有時他盲目地堅信。他在這孤寂的密林裡又感到絕望,同時也感到莫名的狂喜,他摒棄了世界,在這個只有自己明白的探索裡找尋靈魂,以及那也許會也許不會出現的靈動。
 
只有在非常偶爾幾如天寵的狀況裡,一束奇異的光線穿透他,文字從身體傾洩而出,流淌成一道溪流,輕快,愉悅,自由,下筆如有神,文字飛躍四濺如水花。他放任自己一路激越奔流,直到一種奇特的力量融化他與文字、語言、事物、聲音以及所有感官的界線。
 
是了,就是這裡,這是那個森林中秘密對著天空敞開自己的湖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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