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她又見面了。雨絲窸窸窣窣落著,空氣濕濕黏黏的,彷彿一隻毛上沾著點點水珠的狗兒,親密地嗅著人,嘶嘶朝人噴著氣。

一如往昔地,襯衫和牛仔褲隨性地塌在頎長的身驅上,黝黑的眼珠裡,流露他特有的,那一點瀟灑的不耐煩,腮幫子上總是透著紅色的笑,整個人籠罩在一種頹廢的氛圍中;眉毛粗黑,毛毛蟲似的,彷彿只消一蠕動,不知多少女人心田的土壤就要感染到初春的氣味──與他灑脫中混搭著委靡的氣息形成強烈對比──蠢蠢鬆動著,心花兒轉眼間便要蹦的破地而出。

不論發生何事,他從不曾流露出絲毫焦灼或懊喪,總是氣定神閒的。當他微低著頭,讀menu,斟酒,拿著熟食沾拌醬,手指的動作從清癯的臉龐、頸肩落落大方的線條延伸出來,自成一幅好看的風景。

她有意無意地將這方景緻收入眼底,想著他也盛讚過她的容顏,在他眼中,她又是一幅怎樣的畫?或是一幀會讓人多看一眼的照片?

她說著她的話,他有一搭沒一搭回應著,偶爾嗤的幾聲笑,偶爾也神遊太虛,面無表情,她大抵習慣他如此了。他的人總讓她摸不透,好看的風景定格後,不忘附贈給觀眾一點意外變化。

他也說著他的話,聊著自己在職場上的小小侷限,聊著家庭,愛情,婚姻,聊著未來,聊著生涯規劃,又轉到現在,眼睛下方微微冒出一點笑泡,那點瀟灑的不耐煩又浮現了,然後又鼓起腮幫子上那點紅色的笑彷彿只是談到一場一時不慎而輸掉的牌局,不痛不癢,憑著全身上下長滿著小聰明,靈活的心眼兒,下一局就可以輕鬆扳回一城,把情勢扭轉為對自己有利的局面。

她聽著他一貫的、似有若無的笑,眼神直直地望著他,只覺得全然捕捉不到什麼,陌生人的錯覺讓風景畫的線條和色彩漸漸混融,扭曲成孟克的吶喊狀態,接著上面的顏料一點一點剝蝕了。

 

恩,我贊成你說的。恩,好,我知道了。她真誠地附和他。而他,依舊一派氣定神閒。

她指指盤中飧,一盤高熱量的澱粉類食物,苦笑著說,太油膩了,吃不下了。你也不吃嗎?那就算了,不要吃了。

 

逝者如斯,不捨晝夜,約莫是時候了。她低吟著。

 

回家時,她的身軀像空氣,思緒如棉絮,進入房間的第一個動作,便是虛脫似地飄到床上,此刻若想擁有任何情緒,或是許願能沿著切線方向飛出去,無疑都只是空想,誰叫她骨子裡到骨子外,都承載著難以負荷的輕盈。

累,累,累。當下她唯一能想到的字眼,只有累

許久許久,一位正在經歷情場波折的友人傳來簡訊,她才驚覺已如此夜了。

簡訊是個問句:「妳會不會覺得很誇張?」

 

鋼索,簡直就是在走鋼索,無法走的,不能走。倏忽間,她的耳畔響起他的聲音。

 

不會,真的不會,早點休息吧。她平靜地回了簡訊。

逝者如斯,至死方休,死去活來。她幽幽地告訴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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