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04-06 01:22
  • 中國時報
  • 【李維菁】

     她把手夾在腿中間,蜷縮在陰暗床上扭動,我聽到她的喘氣,忽大忽小。她停了下來,猶豫是否繼續,她又試了一下,終於放棄。她翻過身,看著天花板,嗚嚥了起來。

     我幾乎要同情她了,不,她自找的。這些年來,如果她有片刻注意到我的存在,如果她有一點思念我,如果她有剎那愛過我,我也許會同情她。

     我就在她身邊,十幾年了,這麼許久,她為那些對她不屑一顧的人尋死,卻對緊緊相隨的我視而不見。

     像現在,我在床邊端詳她的臉,她卻自私地只為自己哭泣,沒看見我。

     她畢竟老了,生出了白髮,牙齒黃了,大腿與臀部肥膩的大脂肪擴張,皮膚表層裂出斑斑紋路,走路的時候背微駝。她年輕時候圍在身邊的人都離 開了,她心裡頭沒個計算,把心穿在袖子上,誰都可以見到她的軟弱,你露了底就沒人尊敬疼惜。她沒在漂亮的時候跟了人,錯失了人生自己又沒個盤算。

     我這些年跟著她,初始是好奇與報復,然而她逐漸哀傷得讓我也難受難耐。

     我也想過放手讓她走,我也曾希望她幸福,但願她未來有寬闊的天空,我更常幻想,如果我能長大,現在的我是個俊朗少女,而我們會多麼相愛。

     如果我有機會長大的話,那個男人是我的父親吧。

     我從她的身體像髒物一樣排出,看見她雙腳打開在手術台上,全身麻醉不省人事。那男人走進手術室,坐在她身邊掉淚。她動也不動讓他疑心她是不是死了,他動手拍打她的臉,怎樣都沒反應。她醒來後他幫她穿好衣衫,領了藥回去。

     不過那男人的愧疚就僅止於那幾滴眼淚了。

     那男人不知廉恥地對她說,其實小孩有了生下來就養了,你又何必如此。她一生委屈求全,那時卻生出理智,絕計不肯留我。他們畢竟因緣一場, 她心裡比誰都瞭解那男人的齷齪骯髒。她知道她不走人那男人會剝削她一生。她術後回診,那男人推託說忙,要她自己去,此後就當她獨立自主了。

     那時候她好年輕,她救了她自己,放棄了我。

     她恐懼的不只是男人。

     她母親在她青春期的時候,每天檢查她的內褲,指控她下流勾搭,從洗衣籃裡頭找出她沾著穢物的內褲,夜夜到房裡辱罵,丟到她臉上。那時她根本不懂男女之事,身體長著新鮮初萌的慾望,卻因每天羞辱貶抑建立起克制自保的機制,對於身體充滿羞愧,對慾望充滿罪惡。

     家是什麼?疊了泥牆圈起業障,便說不離不棄,往後的人生,她幾次想要歸屬,念頭一生她便想殺了自己。

     她不想被誰虐待了。

     沒有誰像我這樣懂她愛她的。她都不知道。

     我好幾次伸手護持她,她傻傻的,不懂怎樣保護自己。

     像是她從深夜的酒館走出,喝得爛醉的那一次,一個肥胖男人強拖住她,她滿臉是淚卻無力反抗。是我讓那男人在階梯上踩空,向前直摔,鼻子斷 了臉上青腫。他半年後見到她像見鬼似的。還有那個老是四處中傷她的尖刻女人,瘦小扁薄的身體卻對她懷著火燒的嫉妒與恨意,她卻渾然不知。是我,是我讓那一 張吹火嘴的壞女人長了膿瘡,怎樣也治不好。

     這陣子她突然在捷運上望著白胖小男孩傻笑掉淚,她終於想孩子了嗎,她還沒認識我就想要別人了嗎?

     我們再給彼此一次機會好嗎?我們重新開始。

     我下定決心今晚現身,對她表白。

     我可以預視她的命運,她在夏天會遇到一個男人,如果她願意的話,他們可以共渡未來。他們的情感像是同樣受過傷的兩人,義氣相挺彼此理解地度過餘生,他會照顧她,安心陪伴對方養好傷。

     請你再生我一次,讓我進入你身體。

     這次你會認得我,我的右眼角下有顆深藍色的痣。

     我會走進清晨天亮的陽光,在淡金色的晨霧中等待召喚許諾。

     我預見她先死,而他會哀傷並且終於意識到愛情,撫養我長大。

     畢竟,只有被生出的小孩才能在墓誌銘上留言。

     請別哀傷,請讓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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