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鬼門開,也是與病魔奮戰已久的外公,選擇到另一個世界的日子。

而我終究來不及看到他的最後一面。


收到訊息後,匆匆忙忙跟長官請了假(由衷感謝Clare和代班人盧大學者的體貼和幫忙),然後打電話給姐姐,她說,外公終於解脫了,我說是啊;她又說,他辛苦了一輩子,但兒子幾乎都不成材又不孝順,最上進也最會賺錢的大舅偏偏不在宜蘭,不能承歡膝下。我說,不要這樣想,至少他的女兒們(老媽和阿姨們)都很孝順貼心啊,可惜外公畢竟是重男輕女,什麼都只給兒子。她說,沒辦法,老一輩的人就是這樣。

她又斷斷續續聊了一些她和外公的回憶,然後說,外公和外婆天人永隔了數十年,如今終於可以碰面了,說著說著哽嚥了起來。

我的語氣平靜,心裡卻開始難受起來。我和妹妹誕生前,外婆已辭世多年,和外公也只有不冷不熱的互動。不像姐姐,小時候長得圓滾滾又可愛,聰明伶俐的鬼靈精,深受外婆寵愛,是外婆帶出去串門子喝喜酒的活寶,也常常陪外公看布袋戲,坐在他旁邊吃冰。

印象中,最後一次看到他是姐姐的婚禮,那時姐姐穿著淺色系的禮服,熱情招呼他過來合照,他有些靦腆,但還是淡淡地笑著,與眾人一起面對鏡頭。

那已經是7、8年前的事情了。

這幾年外公身體每況愈下,與他同居的舅舅嬸嬸們一貫地冷漠,我想也帶著嫌惡吧,合力出錢聘了印傭來看護他;媽媽和幾個阿姨們頻繁回去探望,眾人在他面前絕口不提關於胃癌的隻字片語。媽媽曾無奈地告訴姐姐,舅舅嬸嬸們都巴不得外公早點走,外公有次以交代遺願的口氣,囑託其中一位嬸嬸,照顧好三個孫子,她一臉不耐煩,擺明了一副「你快點走比較重要」的態度,令媽媽和阿姨們心寒至極。

這些只是輾轉聽說的,不過從外公生前與這位嬸嬸關係不佳,幾度降至冰點,不難想像這樣的場面,只是想到了仍不免心酸。

後來他意識逐漸不清,媽媽要我和妹妹抽空回宜蘭探望他,某個週五正猶豫不決時,媽媽又來電說,他好一點了,你工作這麼忙,沒空就別回來吧。如今一耽擱,真的看不到他的最後一面了,只能拈香膜拜他了。

外公彌留之際,姐姐探望過他,我跟阿公說話,阿公有反應,可是他不能動了,他只剩一副皮囊,皮皺皺的長滿了斑,但眼珠有轉了幾下,你可以感覺到他真的聽得懂,可以知道阿公很高興有人去看他。

我幽幽地說,至少你還有在最後一刻給他這一點安慰,我和妹妹連這樣都沒做到。

 

我和老妹風塵僕僕回宜蘭後,嗑完姐姐買的便當,爸爸拿了一株綠色植物給我們,細細的莖上長著幾片鋸齒狀的葉片,「等一下身上帶著這個進去,出來後就丟掉」,問他這是啥,他說不上來,反正不外乎趨吉避凶用的。

到了靈堂,阿姨姨丈舅舅嬸嬸表姐妹表兄弟們早在現場摺紙蓮花,現場氣氛肅穆,但比我想像中輕鬆很多,阿姨們多半神色平靜,只有媽媽哭腫了眼。我和姊妹們拿香拜拜時,大舅站在外公的棺槨旁,喃喃說著誰誰誰回來看你了安心地走吧,爸爸說拿香拜完要用手拜拜啊。拜完後我們和好久不見的親戚們敘敘舊,在我們印象中,以前小不點拖著鼻涕眼淚到處跑的小表弟已經長到190公分了,聰明愛哭的小表妹也快170cm了,兄妹倆戴著膠框眼鏡,小表弟心不甘情不願被拖來與我們相認,小表妹熱情向我們揮手,我暗自想著,如果不小心在路上碰到你們,我一定不認得了。

所有親戚也認真地辨認著我們,你們特地從台北趕回來嗎?一直在台北工作嗎?妳是誰對吧,妳又是哪一位對吧,有位表姐問我:妳現在在做什麼?我說我是記者,哪一台啊,我頓了一下說,在自由,那妳有沒有看過李宗瑞的照片啊?我噗哧一笑,然後說,唉唷,在這裡不可以笑。

大家開始東南西北聊著,大阿姨說我長得像媽媽,姐姐妹妹像爸爸,我微笑了一下,然後思緒無端逸散了,彷彿飄到遠方某一處。

不知怎地,很想走到外公身旁,於是我走過去,雙手按著棺木,看著裡面的一層層黃布和報紙,外公遺體被覆蓋著。

大舅舅一直在一旁守著,我們用台語有一搭沒一搭聊著。阿公什麼時候走的,早上8點多,你早上特地從花蓮趕回來的?對,跟公司請假了。他又說,棺材裡已經放乾冰了,這樣屍體才不會壞。

上次看到大舅舅,也是在姐姐的婚禮,體態福泰,由於他是長子,母舅被安排坐在主桌,當時他笑容滿面,臉上紅光四射,看起來頗有福氣。今昔對比,體態依舊,神色憔悴了一點,不過還是乾淨健康,果然是外公最值得感到驕傲的兒子,可惜,可惜是唯一一個不在宜蘭的兒子。

要看看阿公嗎?他問我。我來不及答腔,姐姐忽然現身在我旁邊說,好,看看阿公最後一面吧,他掀起黃布,我終於看到了外公的遺容:面容瘦削,顴骨突出,嘴巴緊閉,向內凹入,確實無法聯想到他以往豐腴紅潤的模樣,但上了淡妝,線條柔合,看起來神情相當平和。

相信他走得很安詳吧,我這麼想著,心裡的一顆石頭倏然間落下,未能趁他生前與他見面的遺憾稍稍被平撫,眼眶卻開始發燙,淚水在裡面打轉。這是我第一次為了外公熱淚盈眶。

媽媽在一旁插嘴,早上8點多走的,快走的時候救護車把他從醫院載回來的,他辛苦勞累了一輩子啊,說著又哭了起來,我和妹妹不發一言,拍拍她的肩膀。

阿姨在一旁平靜地說,他走得很安詳,姐姐說,走得很安詳就好,媽媽你不要一直這樣哭,現在阿公還是聽得到的,這樣他會很難受。

對的,我也相信,人剛往生時,還是聽得到人世間的耳語,我無法以科學佐證,只能根據身旁的人的經驗法則。


姐姐又對媽媽和阿姨說,外婆頭七的時候,有回來看我。媽媽不知道迷迷糊糊地回應了什麼。

我看著外公,雙手扶著棺木,心裡五味雜陳,再度熱淚盈眶。

臨走前,與親戚們道別,我又拍拍媽媽的肩膀說,媽你麥一直哭,阿公聽有的,又問了頭七的日子,媽媽和阿姨說,你人在台北,頭七不一定要趕回來,這裡人手夠,爸爸也說對啊外孫女不一定要回來,然後幫我們把那株綠色植物扔了,我兀自想著到底要不要請假,也許他會回來,我還可以見他最後一面。

後來姐姐送我和妹妹搭車,姐姐說,媽媽果然是最情緒化的,我說是啊,看阿姨她們反而都還好,媽媽就是這樣,這樣的人跟爸爸在一起,真的是悲劇,姐姐說他們兩人都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妹妹說她這樣也好,現場發洩完,之後比較不會亂發洩在別人身上。

我和妹妹上了客運後,隨意聊著,她說她感觸很深,只有這種時刻,大家才會真的聚在一起,親戚結婚的時候還未必非趕回去不可,往生的時候就一定要回去看親人最後一面。不久後她在臉書上發表了與我在台北、宜蘭兩地當日來回的心得:這趟短促的返鄉記有很多微妙感受,世事如浮雲,任何事情似乎都不再重要。


對的,在死亡面前,很多事情似乎真的都不是這麼至關緊要了。

今天是鬼門開,也是與病魔奮戰已久的外公,選擇到另一個世界的日子,不孝的我沒有為他做過什麼事情,只能祈求他能在天堂遇到外婆,共續兩人略嫌短暫的夫妻情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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