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偽的最高境界並非欺過世人,而是欺過自己。」)

三少四壯集-無人知曉的你自己(上)

  • 2013-05-01 01:23
  • 中國時報
  • 【黃麗群】

  是枝裕和多年前有部電影《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日文片名就叫「誰も知らない」(誰也不知道)。我很喜歡這部電影,優美,殘暴,如純銀鑄造重鎚敲碎 所有骨灰甕。特別喜歡「無人知曉」四個字,那些纖小如光線與飛塵彼此剔透的理解,祕密如一顆包心菜與它的蟲之間的心照,彈指間有明白,吹灰中現微悟,甚至 連「我懂了」三個字都顯得太笨重,因此你捉不著。

     某一日我忽然發現過去這一年實可謂有風有浪。之所以說「忽然發現」,原因是心境上很平淡,不覺太多顛躓或者翻攪,彷彿在橋這端回頭了,發現剛剛走過一條懸空千仞的繩索,四面刀壁森森而立。原來曾有許多可能粉身碎骨的瞬間啊,原來曾有許多座光爆或壞滅如小行星擦肩而過。而我根本不知道。

     這一年我一面做著正業的記者,拍照採訪,出差出國;那一面寫著這專欄。一禮拜七天裡常有三次截稿日,同時沒有一個可以抵賴。怎麼辦成的 呢?不知道,真是不知不覺,現在只感到是難得而糊塗。當初我很猶豫是否應該接下這計劃,時間緊張是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則是我對散文的暴露性質非常警惕, 但最後決定的原因也很簡單:這是一個對治脫略散漫、訓練自制與自我管理的好機會。有時寫些緊密緊張的,有時寫點鬆散漂蕩的,這樣試試那樣試試,剛愎自用。 一年過去,「準時交稿」這件事,到底不太及格……但總算不差不錯到句點。

     雖說間中難免枝節。去年秋天,大概金氣太過剛強,好幾個媒體集團高空亂鬥不休,一日我工作的甲媒體忽以「禁止兼差」一由關切我在乙媒體風 馬牛不相及的私人寫作生活(儘管這件事我原已報備過)。過了幾天,又聞甲媒體將打包賣給一眾上海人所謂的「大好佬」(並不是大好人的意思),金主之一即為乙媒體的話事人。我盯著電視台跑馬燈,感到一切既合理又瘋狂。商人只是商人。或許因為大破大立或大迫大利正亟亟冒出眼前?此後大人們便也沒心管我這「兼差」的小破事兒了。再過幾個月,交易不成,舊主復行視事,整頓不賺錢單位,大家鬆一口氣:早該拔管了,高高興興拿錢走人是最好結果,而商人的義氣就是不拖 不欠。朋友正色道:「過去幾年你忙也忙了、吃也吃了、玩也玩了、錢也存了。現在正好專心做點兒自己的事了,例如寫作……」「閉嘴!我一直留在職場就是為了逃避這件事好嗎!」我大叫。

     這一年還識破了滿口仁義道德而一身男盜女娼的人。這樣的人在故事與新聞裡太多,多到都嫌俗濫,但真正貼身看透又有更仔細的領會:虛偽的最高境界並非欺過世人,而是欺過自己。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真心以為自己是好人的卑鄙者就像誤以為自己是狼的狗一樣麻煩。但說得明快些,你也不過像夢遊時蟑螂誤飛入口,趕緊呸出來,聳聳肩,把家裡掃掃乾淨作罷。蟑螂天生披個油殼子,有洞就鑽,也總是有別的倒楣人家可以竄。人間自然事。

     這一年如果早一些來,可能讓人所有的柔軟都堅硬了;如果晚一點兒來,又可能讓人所有的堅硬都龜裂了。我當然不能確定這是不是最適當的一年,可是在這些無人知曉的時刻,我發現一個無人知曉的自己,在逼視中生冷靜,在暴烈裡生安然。

     也是這一年,我們發現母親得了癌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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