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大地震發生,李翊打了電話來。他們已經分開了很久,他們是全世界最幸運的那種緣分──分手的時候彼此都不愛對方。分手時若有一方還有愛,事情就太麻煩了,這點他們真是很幸運。

不管以前怎麼愛,緣分真盡了,分開後既不會思念,也不會在街角偶遇,扎扎實實是死生不見。

至少錦文一直是這樣想的。

那場大地震簡直像末日,上下震動左右搖晃,停了又晃,晃了又轉,屋裡的吊燈打轉,安逸之人突生驚懼,地表裂成開口,吼聲向天。什麼都可以毀於一旦,猝死之前只有錯亂變形、被恐懼打擊的臉,並不會有過往雲煙跑馬燈地穿越過眼前。

「妳還好吧?」她認出是李翊的聲音,有點驚訝,但她更驚訝自己竟覺得接他電話煩,煩了又有點內疚,畢竟他是大地震發生唯一打電話來關心的人。

只是,他已經不是發生這種天災時她渴望聽到的人。

李翊已經是外人了,因此錦文希望自己表現禮貌得體,她答:「你還好嗎?地震真是嚇死人了。」

他斷然說:「我不好。」

「啊?」

「我真煩死了,什麼事情都不順,我明天要從北京先回台北一趟,瑞典和德國的展覽下半年就要開始了,我的經紀人卻完全不進入狀況。喔妳應該還不知道我最近換了一個新的經紀人,她的國際關係與語言能力不錯,但真的還是太嫩了,什麼事情都處理不好,我快被煩死了。」錦文錯愕,繼之憤怒,這才弄清楚他打電話來並不是因為大地震,只是時間上的巧合。但是,他憑什麼覺得可以在兩人老死不往來幾年後,突然打一通電話就好像友誼長存似地和她抱怨。

舊時光回來了,她想起他的習慣性抱怨,惱怒升起她壓下去,心緊了起來。但是對外人動氣並不優雅。

他不知道她心理,理所當然地滔滔不絕關於他對於藝術事業的憂煩,以及他對命運漂泊的無奈,一如多年以前。

「那個經紀人妳聽過嗎?妳應該不知道,這兩年聽說妳已經不在藝術圈混了。」李翊說:「我叫她先幫我把展覽合約作業弄清楚,要不然新作品的預算條件弄不清楚,我完全動不了。北京這邊的工作室什麼都需要花費,我覺得我做不下去了,一身的債,什麼都動不了,賣掉的作品也收不到款。」

錦文突然弄清楚當時她覺得自己一點也不愛他了的原因。她覺得是為了自保,如果他們沒有分開,她這一生都會成為藝術家的助理,一個男人抱怨憂煩的容器,她會因為他永不停歇的不滿足,永遠想要更好的表現、更高的成就而心力交瘁。她見多了,藝術家這種人就算名利雙收也覺得自己還值得更好的,再受肯定也覺得自己還是不夠得志的怨恨。如果她和李翊真的永結同心,真的百年好合,真的天長地久,她便會泡在他的抱怨怨懟中,終至全身發皺。

她會失去自己,永遠失去自己,並且,因為他人的失落而不是因為自己的失落變醜。

其實歲月沒有改變什麼嘛,她輕輕冷冷笑了起來,他還是在抱怨。當李翊是小角色時他每天煩憂自己沒有表現的舞台,當他有了舞台他抱怨沒有更大的舞台。

她想起他飽滿的嘴唇,吐出來的都是抱怨的唾沫泡泡。

「北京上次聯展賣掉了兩件作品我現在還沒收到款,快一年了還沒有動,妳知道那個聯展吧?我叫經紀人去問,但她搞半天也是收不到。我想這地方我也待不下去了,乾脆收掉這邊的工作室,先去紐約住一陣子,我對藝術圈失望透了。」

他講了好一陣子終於意識到錦文沉默,是那種一點義氣禮貌都不帶的耐著性子,他於是又重複問了一次:「所以妳還好嗎?」

「嗯,我很好。」

「我其實在計程車上。」他又要情緒化地開始講他的事業了,這代表再聽下去她又要與他的情緒接線了。

「嗯。」她急忙出了聲,冷硬地。

「唉,」他聽出來了。「妳又何必對我這樣,我又不是壞人。」

「嗯。」

她當然知道他不是壞人,但她沒有義務要對每一個不是壞人的人良善。

她太了解他,暴躁不穩定的時候,他希望有善意的人傾聽,誰都好;但他竟敢挑她來聽,這麼多年後他竟然還敢挑她來聽。她有種遭到真正輕視的不悅,他如果敬重她,就會選擇老死不相聯絡。

「所以,我一直在想,我這一步到底對還是不對,換一個城市換一個基地重新開始。我不想管華人藝術圈這些是是非非,想將行政事務都委託經紀人,可她真的很嫩,我覺得很冒險。」

她拿著手機站起身來,環顧地震之後公寓內的破碎凌亂,夾著手機,走進廚房檢查,為了保險先把瓦斯總開關關起來,她回到客廳在書桌底下的雜亂中翻出軟拖鞋穿上,再走回廚房,確認沒有容器碎裂,只是鍋盆瓶罐倒塌了下來。

她打開電視,切換到新聞頻道,知道出了大事,天崩地裂。

「所以妳那邊還好嗎?」他意識到她對他的痛苦根本沒有回應,又重複問了一次。

「還好。」錦文順手撿起落在地上的花色椅墊:「地震,剛剛有地震。」

他不語。

「我很好,你也要好好的。」錦文這次是真誠,甚至鄭重了:「有空再聊。」

說完她把電話掛掉,她希望他知道最後一句是假話。

她反手把手機往沙發上一丟,急促繞過地上翻落的雜物走進浴室,生怕海嘯般的餘震再來一次。

她警戒地走來走去,回到沙發上坐了半晌,擔心災難未完,想要逃生又覺得乾脆死守自己的小窩比較尊嚴。她也不敢貿然開始收拾打掃,如果等下必須逃命又何必打掃。

錦文盯著電視直到天亮,才在雜亂中下決心開始整理。

說也奇怪剛剛這幾個小時她緊盯電視就完全沒想起李翊那通電話,這時突然啞然失笑。

生人了,他們真的是生人了。

不過那晚也沒有誰打電話來關心。

他們的分開,她一句話也不說,一個原因也不解釋。

不干別人的事,她多年後決定繼續吃藝術這行飯,知道不解釋的個性反而幫了她忙。不說話就不會有話可以傳,她非常清楚語言運作多麼虛偽,不就是那些學院出身的人喜歡賣弄的東西嗎?什麼詮釋與再詮釋,評論與創造性的再評論,現在甚至還有年輕一批評論者主張,藝術家的創作過程應該開放讓藝評人介入共同創作。多麼下流沒有出息的東西,沒有能力創造,卻硬要介入那個獲上帝青睞、有能力創造的人的創作過程。一群沒才華的忌妒者。

套句這些賣弄學術名詞的壞東西的話,只要自己閉嘴,她與李翊的事情就沒有文本,就不會有詮釋與評述。以這些壞東西的傲慢,一件事情不被評述過,就等於根本不曾存在過。

若不是李翊幾次酒後多言,抱怨錦文是個給人莫大壓力的女人,這件事情會被遺忘得更快,更符合錦文的美感傾向。

藝術家是被容許抱怨的人,因為抱怨久了反而合了人們浪漫幻想中為藝術受苦獻身的神祕傳奇。他們這些沒創作才分的、為人作嫁的,要守得住口。

她不說也還因為,無論如何,他是她曾經珍重的人,她要珍重他才能珍重自己的過往。她離開是因為她不愛他,也因為想守住自己,從來就不是因為憎惡。怎麼人就不懂呢?不說話不解釋不聯絡,就是厚道。

剛離開校園李翊就抱定要當藝術家闖蕩江湖的野心,她則是四處投稿,寫藝評觀察,一個字一塊錢,窮到她連出外買便當都要算,算久了就有種消磨殆盡的受困軟弱。

每天都在看藝術寫藝術,她明明覺得這些藝術品及藝術家都是她的心靈伴侶,為什麼現實中相處起來,卻老覺得自己是局外之人?不論她如何想要獻身,想要撲上那團從靈魂深處燃燒的美麗火焰,只要一靠近就莫名其妙地被彈開。

奇怪那火明明那樣熾熱,伸手去摸卻是涼冷的。

李翊有種體溫很高的存在感,她非常需要這種滾燙的高溫。

出自對未來的焦慮、對藝術的迷惘與愛恨交錯,還有持續的人生挫折感,錦文常常夢到自己全身脫光光,只有一條廉價妓女穿的蟬翼般淡綠透明蕾絲小內褲,站在台北鬧區的辦公大樓前,張慌失措,無處可去。她的陰毛卡在蕾絲交錯的細小洞縫向外扎出。

那陣子她老是哭著醒過來。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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