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翊和錦文結伴去一位共同的女性友人家吃飯作客,小倆口在別人家裡,竟然也能說著說著就嘔起氣來。她那朋友離了婚,一人住在東區鬧街的舊公寓,改裝得頗有品味,把家裡的隔間全打掉,挑高屋頂處開了個天窗。

她想不起來他到底說了什麼惹惱她,或者是她觸怒了他,她只覺得他自尊高自信弱,情緒暴力讓她難以招架,她只好還以顏色,試圖更加暴力。後來他們不用說話,用眼神,用無視,用表情,用放杯子製造的聲響等就能惹惱對方。

她還有一種委屈與不耐,知道在這樣的組合裡結構上的根本問題:她自己不能真正在藝術上有所成就,她選擇的位置根本上就無從滿足內在那份創造的慾望與境界,她必須等待他的成功並且順從這份成功。他的成功有時近在眼前,有時則像永遠不會來,端看他當時的自我感覺,他的殺氣騰騰,他的幽默另類。

他已經是明日之星了,照理說她的感受應該比他們初識的時候安穩,因為他已經跨出很大的一步了。但他比以前不耐煩與暴躁,她其實不願正視那個自己早已知道的答案。

她自己不發光,她必須借他身上的光來照亮自己。

這是藝術世界的結構,所有的生態組織都是圍繞著藝術的生產核心──藝術家而產生的。對這個世界來說,金錢與權力的主宰,也常常要看創造主的臉色。

因為創造主,因為藝術家身上的神祕才華,是上天選定賦予的,只有少數人擁有。人們仰慕、敬佩並且因為才華的稀少性而崇拜甚至恐懼起就在眼前的創造者。

千百年之後,只有藝術家會留下來,藝評人、策展人、收藏家、畫廊老闆、美術館館長,全都會消失,長久看來他們不過是在藝術圈內討生活的人。人們慣常疼惜憐憫藝術創作者被金錢與權力擺弄欺凌,藝術家也常因金錢與權力而諂媚低頭,但時間放久了,真的要夠久,到底誰婊了誰?千百年後誰都不在,弄權的弄錢的咬文嚼字的都會死,只有創造者存在。

而她不在那個位子上。

這點讓她發抖難安,她底層那份創造性的強烈渴望是不是一直都在,只是她害怕創造的焦慮,急急去占據一個錯的位子?她是不是底子裡頭深深忌妒著那些占有創造者角色的人?千百個比她平庸的人都自稱是創造者是藝術家,而她活該要為人作嫁幫襯,看著他人發光連帶覺得自己的性靈也因此提升?

錦文說不出口也不肯承認的難堪與痛苦,跟愛情什麼的一點關係也沒有。是那種在生態鏈中位居弱者,自覺位階低一層的忿忿。但她愛他,她為自己的情緒深懷罪惡感,愛一個人怎麼可以如此計較。

他們在人家家裡鬥氣,女主人笑起來,泡茶送甜點放音樂,想當這對漂亮年輕人的和事佬。李翊突然放下茶杯站起身,那架式讓錦文肩膀立即聳起,猜測他是不是要發作。不過他輕笑了說:「我出去抽根菸。」

兩個女人看他走出去,女主人開始談她研究台灣當代藝術家的作品開發衍生性商品的可能,現在的商品都粗糙土氣,不是劣質的絲巾就是根本沒人會買的馬克杯,找不到好設計師,也不敢量產,成本高又沒賣相。

錦文抓起桌上的核桃猛嚼。

他抽完菸進門,神奇的,原先僵臭臉色突然變得輕快和善,彷彿之前的嘔氣根本沒發生過。

他等到女主人的話告一段落,逕自說他和錦文要先離開,謝謝主人的親切招待:「我們說好要去趕場電影。」

她猜他還是顧及她的顏面,終於學會些許世故圓滑,但她也預期等下兩人獨處時他的脾氣會發作,也許破口大罵,也許冷戰丟下她,自己去找朋友喝酒。

她堆出滿臉笑意地與女主人道別,隨他下樓,打開門,走到巷子中央。

「怎麼了?你真的要看電影?」她沒好氣地問。

他沒說話,轉頭看她,很男人很英俊的,滿臉是溫柔愛意,她不知所措。

「噓,等下再說,妳先別說話。」他牽起她的手,慢慢走,轉彎走出了小巷,又轉至大街,幾乎像是熱戀一般,終於走到商家燈火通明的熱鬧塵世。

他指著旁邊賣關東煮的攤子,說剛剛沒吃飽。

他的吃相爽俐乾脆,清清爽爽,若看吃相,會以為他出身富貴。

吃掉黑輪後他又伸手握住她的手:「不要吵架,我們以後都好好的,不要吵架了。」

她不明所以,但被融化得軟軟地抬頭看他。

「剛剛我上頂樓去抽菸,我本來很氣,想抽完菸就走人不管妳了。我在她家頂樓看台北市的夜景,闇黑寬闊的頂樓,台北四處都是繽紛七彩的燈與煙。抽到第二根菸時,我聽到旁邊有聲冷笑,我全身凍住了,但我以為是我聽錯了,於是撐住繼續抽菸。那個男人的冷笑聲又傳來,這次他說了話:『吵架了呀!』」

從腳底發出的冷意一路衝上了腦門,他沒應答那個冷笑的男人聲音,為了穩住某種鎮定氣勢,他硬是把手上的那根萬寶路抽完,按平常的節奏,彈了彈菸灰,並順手一丟讓菸蒂墜入萬丈紅塵。他雙手插入牛仔褲口袋,勉力耍帥屌兒啷噹地下樓,彷彿什麼也沒發生,也不曾被誰注視調侃。

他下樓進了她朋友的屋子,見到兩個女人吃牛肉乾喝茶說話,黃色溫暖的水晶燈,以及開得小小聲流水般的周日晚間電視綜藝節目,搞笑藝人在那個被限縮的螢光幕小方格內耍寶胡鬧,還有鍋爐上擺著剛剛吃剩的食物。這時他才突然腿軟,突然生出自己剛從死亡面前回到人間的虛脫,幾乎是感激似地看著女友嘔氣狐疑的臉。

因此他沒拋下她走,坐了下來,把自己埋入客廳的那張單人皮沙發。

她喝關東煮的熱湯,眨著眼睛,伸手摸他的頭。

他的頭很大,大到頭圍超出市面販售的安全帽規格,常常為了買安全帽問過一家又一家店,最後拜託店員將最大尺寸的安全帽從裡頭撐大。

「反正你是做大事的人,將來會開車。」她對他點點頭。

如果連鬼神都幫忙的話,他們的緣分應該還很深,還足夠一起走好一陣子。

他們初戀愛時,李翊沒沒無聞,住在一處破舊農舍改建的房子。進那房子必須經過彎彎曲曲的泥石山路,小到連車子都開不進去。他的房間就兼工作室,雜亂骯髒,房裡一張上下鋪雙層床,他睡上鋪,算是勉強將睡的地方與地板上的骯髒區隔開來。

她從出生以來根本沒見過這樣的房間,大感驚奇,凌亂汙穢,電線、布料、塑膠、畫冊、燈箱、調色盤、變壓器,還有吃了一半的便當,全堆在地上。

而他竟然把菸灰彈在地上。

她驚愕萬分:「你不用菸灰缸?」

他聳聳肩,揚起濃黑的眉毛:「反正沒差。」

他有時候身上連一百塊也沒有,去建築工地打工。她必須換兩班公車,壯著膽子爬坡又再下坡走進小小山路,才能到他那邊。

他傍晚回來時看見她縮在他的上鋪床上瞌睡,便先去沖了澡。換上乾淨上衣後,他把她搖醒:「我們出去走走。」

她搖頭:「林子裡一定有很多蚊子。」

他說不會,要她相信他,催促她上摩托車。

滑翔般地,他們徐緩地在林間穿梭,滑進樹叢間,又從草間躍至別墅前的草坪,從草坪拐進野路,行經雜貨鋪與牛肉麵店,彳亍花叢豔彩之中。弦樂旋律般地,弧形飛行,傍晚連接黑夜之際,濕氣與彩虹之間,壯美地被整個宇宙溫柔托住。

「有沒有被蚊子咬?」

「沒有耶!」她興高采烈。

「就說不要擔心吧!」他說,蚊子覓食叮人有固定兩個時段,一是清晨,一是黑夜降臨之初。「不過我們該回去了,牠們這會兒要出動了。」

他端著泡麵進屋時,見到她正在抽他的菸,她模仿他,將菸灰酷酷地彈在地上。

「你把菸灰彈在地上?」他低低厚厚地問。

「嗯,」她撒嬌,拿著菸像新買的玩具:「你不也這樣?」

他輕笑了聲,把矮凳上堆積的雜誌書刊搬開,疊到另一堆書上。

他吃了兩口泡麵:「我本來是不想說的,我以前的女朋友,雖然瘦巴巴的但能幹俐落,來我這邊一進屋就整理打掃,沒兩下就有個樣子,拚命想當賢內助。妳喜歡臥著躺著,現在可好,往地上彈菸灰。」

錦文惘然而甜蜜地傻笑,多年後她願意承認她自欺的傾向有多麼嚴重時,也露出了同樣惘然而甜蜜的笑,簡直詩意。

她不知道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她喜歡認為他們是相愛的,要不然她自我構成的某種東西會看不起她自己,會覺得自己是真正的勢利。她的心裡小小聲音敲擊她,李翊一定是個醒目的藝術家,但他不可能成為真正好的藝術家,因為他雖有才華,內在卻缺乏一份哀傷平靜的東西,那個缺乏,會讓他在走紅之後,創造出來的無法深刻下去,也會讓他在未來面對世界的荒誕怪異,沒有地方可以撤守。

當然,她也問了自己,如果李翊具備了那份特質,如果在她的評估中他能成為偉大的藝術家,她會不會就留在他身邊呢──為了融進那個偉大的藝術圖案之中,為了參與創造永恆的過程,她會不會就改變心意承擔妻子該做的,一個人承擔兩人份的焦慮,只為了抓住藝術與愛情看起來那樣相似的光芒閃爍?

她也一度覺得,自己應該能夠承擔,反正這世上不是藝術家的妻子才承擔這些事,男人的妻子都承擔這些。

但她更多的時候不能自主地哀愁:將身心與才能奉獻給一個人,一個比自己虛弱狂妄的人,固然令人痛苦,若是奉獻給傑出強大的人,那份不甘就會好過一些嗎?這樣的算計讓她有種背叛的罪惡感,她是那麼渴望將自己奉獻給光,奉獻給上面的什麼,想成為永垂不朽的一部分,但她卻常常胃部抽痛地計較,那是他人的永垂不朽,不是她的。

(下)

(本文摘自李維菁長篇小說《生活是甜蜜》,近日將由新經典文化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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