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心《初夏荷花時期的愛情》精采內容鮮讀一章:::
〈偷情〉漫漫長夜,你忍著不做三十年來妻子的工作,削水果、泡茶、洗手帕內衣、打開行李掛衣服、打電話回家給兒女們……
……你將行李置於車站內的寄物櫃(不忘將行李中為此行準備好的美麗襯衣取出置於隨身背包),附近的店家太熟悉了,以致失了興致,你心不在焉的逛進一家便利商店,買了水,雜誌架上抽了兩本這季節這城市的慶典、餐館介紹。過往丈夫總在店門外抽菸等待,給你莫大的壓力,這會兒你閒逛起來,細細比價選擇任何城市面目一致的美工刀、牙刷、筆記本、各種機能的維他命,最終你還取了一瓶酒精瓶模樣和內容也似的Absolut伏特加,冀望萬一屆時讓你緊張到無措,或許你可將自己快快麻醉,任由他。
距他的班機推算到抵旅館時間還有一些,你決定進一家髮廊,剪短了髮,染成栗色。異國的剪髮染髮遠比你們仔細講究,你費了遠遠超過預計的時間,心弦緊繃著他入旅館後的可能一舉一動,他會好好洗個澡,浴缸中,也正懸念著你?一如他曾在當兵時在信中說起每休假北返會你時的心境,他引用一首情歌,儘管歌詞情境正相反,是離開情人的,但那細膩的懸念他覺得完全是他的心情寫照,──當我到達鳳凰城時,她才剛起床;她會看到門上我留的紙條;她會笑開來,當她唸到我已離去那段話,因為過去我告別這女孩已太多次了。當我到達亞伯喀基時,她做著家事,她會停下午餐打電話給我,而她聽到的將只是響個不停的鈴聲,來自牆壁那頭,就這樣。當我到達奧克拉荷馬時,她將已睡了,她輕輕的翻個身,低聲叫我名字;她哭出來,這才想我真的已離她遠去了,儘管我一次兩次三次試著這麼告訴她,她就是不相信,我會真的走開。──
你想他正浴缸中一面懸念你一面洗得是那樣乾淨無死角無老野獸味,要你怎樣親吮他你都願意,他會為你神魂顛倒親吮遍你全身嗎(啊腰腹那一帶最好不要)?他會為你服助興的藥物嗎?就像你為他已塗抹按摩了一兩個月的瘦身緊膚霜,然而這些一定都不需要,像女友說的,熱起來,眼中只有吸引彼此的地方,熱起來,沒錯你只記得他那時的乾燥、堅硬、滾燙、有決心。
這叫你渾身熱起來,尤其清楚那熱熱發疼的來源是那久已未用的器官(心臟啦)。你不耐起來,恨不得中止正烘著的染髮走人。好在旅館對面有一家大型百貨公司,廁所寬敞潔淨,有給那性急想立即換上新裝的顧客的裝設,你便好整以暇把美麗的內衣換上,廁所間並未有鏡子,所以低頭只會看見被蕾絲胸衣托高擠壓益形飽滿的胸,長長的深溝真的可刷卡,你在其中抹了點催情誘惑的依蘭精油,覺得自己女王蜂也似。你想像不久後他埋首其中的迷醉狀態,下身緊得微微發疼。
他也正苦苦思念你得緊嗎?想像著你一步一步走在異國綠蔭街道上,這個為他不惜拋家棄子的女子,想得心臟疼疼的,下身發作起來,要把這三十年該擁抱該愛愛而沒有的全數補上。
一切如你所料,他已沐浴畢(頭髮還濕的),繫著乾淨的旅館浴袍,在為你開門的第一眼,握住你的手,你們都來不及問候彼此旅途、到達的時間、順不順利、吃了飯沒?他眼睛放著異采,將你新娘一樣的緩緩牽你入房內,忍耐著已經清楚發作的身體,像第一次得以接觸你一樣,小心翼翼的摸你的頭髮,你的臉頰,你的胸,抬眼看你,眼神複雜得叫你不懂(有理解、有感激,唯獨沒有你原先以為會有的官能迷醉),他是從你打理得如此美麗的胸衣窺得你拋家棄子的決心和準備嗎?
他將你輕放床上,俯視你,你害羞到兩手蒙住臉,他輕輕揭開你的衣物,想必那目光是隨手去處遊走吧,最終他拉下你的手,你緊閉眼,覺得臉比胸比下身比身體其他美麗不美麗的地方都害臊都怕人看,他重新撫摸你的臉,歎息著,你在他眼裡讀到憐愛之外還是憐愛。是三十多年前的那人。
你們半點花招也來不及,用三十多年前最傳統最羞澀的體位方式完成。未到高點,你已熱淚盈眶,覺得愛這人愛瘋了(與你丈夫同年的這人,比丈夫要久多了,久久不離你身,溫柔的翻攪著)。
(他也曾如此溫柔愛憐的對待他的妻?)
你撒嬌著嗓音要求他「不要穿衣服,不要走。」
他手指刮去你眼角淚水,滿是熟悉菸味的手指,你咬住它,阻止他起身去抽菸。
「值得嗎?」沒問完整的句子是「這一場,可值得你、我拋家棄子?」
他笑笑,親吻你的臉、胸(你知道這已是出於禮貌而非慾望),披衣起身去窗口抽菸。你望著他逆光熟悉的剪影,忍不住問:「你出門時╳╳睡了嗎?門關緊了嗎?○○這幾天特別愛往外跑,回去要帶牠去結紮了。」
╳╳是你們兒子,○○是你們年初認養的一隻年輕公貓。剪影、嗯、丈夫苦笑笑。
「好罷……」你自問自答,都說這五天假期不回到現實裡。
因為這一切都是你要的,你安排設定的,起心動念是結婚三十週年的晚上,你問丈夫:「要是當年我們結果分手了、錯過了,各自嫁娶,現在再碰到,你會喜歡我嗎?會瘋狂愛上我嗎?不惜拋家棄子?」
丈夫經不起你的執拗,也曾小心翼翼不掉進陷阱的回答:「若是結婚的對象是你,不會的。」
這是安全的答案,但不是你要的,「不管她是誰,你要現在的我嗎?」
「這是不可能並存的前提啊。」丈夫忍耐著。
「可是你要現在的我嗎?」
也許你只是要不怎麼表達感情的丈夫藉此輸誠一回吧。
但丈夫真要說了肯定的答案,你能接受他會為一個女子(管他那人是你!)不要與你共度的這四十年加女兒兒子嗎?
這些對話問答分散持續的進行在討論物價、地球暖化、沒完沒了的各種選舉暨選情、兒子的延畢和兵役、女兒男友家的複雜背景、丈夫公司大老闆的接班問題……乃至貓咪○○到底要不讓牠出門還是可以自由進出但得結紮……。丈夫有時不耐煩,有時認真答,有時像是自己也掉入困惑中,便一次反問你「那你呢?你肯嗎?」
「當然。」你毫不猶疑回答,因為已經想過太多次了。
丈夫驚異的看著你,眼底有著微微的不解與失望,這你才更失望呢,原來他只是慣性的習於這過去的四十年而不為眼前活生生(雖老佝佝)的你所吸引所愛慕,這樣,就玩不下去了。
「都多老了,還玩他們玩的遊戲。」他似乎洞穿了你。他說的他們,是兒子女兒吧。
但總總你就是要再聽他說一次,並非像很多結婚三五十年的夫妻沒死的話再一次重披白紗禮服(通常好醜哇)與兒女媳婦女婿甚至第三代一起拍攝當年太窮或耍帥沒拍或搞丟了、吵架撕毀了的婚紗照,你要的不是這個,你要像當年站在聖壇前,他回答是否願意娶你為妻時的答案「我願意。」你要你們兩人站在某個莊嚴神聖的聖殿神器前,「你願意為她拋家棄子嗎?」你要聽他答:「我願意。」
你要用這五天的假期讓他如此回答。
要說服丈夫並沒太難,假期原是預定的,對他來說改變的只是你們搭乘不同班機、分別前往,他只擔心你能否一個人搭機換車拖行李抵旅館,叮囑你,出機場,坐私鐵,別搭乘國鐵,要你牢記這兩種的辨識和購票窗口,你叮他「就當我們背著各自的家庭偷偷相約在國外,不是很多名人躲狗仔都這樣嗎?」
丈夫畢竟答應了。(所以,他還是肯於為另一個女子拋棄你和孩子們?)
「餓了嗎?」那人、背著光,臉上因此一點滄桑痕跡(就皺紋啦)也不見,三十幾年前某熟悉的一刻,他在當兵,你去探他,你們大起膽子旅館過夜,廝纏終日不外出吃喝,你乖乖的點點頭,將自己的眼神調回到三十幾年前的那個女孩。
他前來將你衣物一一撿拾起,攤平在你身畔,手戀戀的摸摸你頭髮(他有發覺你的栗色髮嗎?),你回答著三十多年前的話:「你轉過身去別看。」
你們走在異國城市街頭,你近乎抱著的挽著他膀子的走,等紅綠燈時,他回摟你,滾燙的手掌停擱在薄衫的背上,你等著它滑落到臀上,你穿了絲綢內褲,色不迷人人自迷,好想調頭回旅館,風火烈焰脫個精光等他親吮遍你。
「別急。」他拉住紅燈快結束想過街的你。
你們最愛的餐館裡,他為你點了你最愛的餐點,你為他點了壯陽的海鮮,其意甚明,他歸還菜單,深深看你一眼,眼神些許陌生,你心底此行第一次浮現著感傷:「好可憐呀……」好可憐的丈夫,不知道你與人偷起情來如此瘋狂。
因此餐後他問你:「然則我們現在去哪兒?」你竟訥訥答不出,你不忍心在那印滿了不同時期你和丈夫孩子們身影的街道上強壓上你們的足跡。
他也意識到同樣的事嗎?猶豫著無法決定。
「都依你。」四十年前,你說過一樣的話,那時你們從正午到黃昏,走了一條又一條的街,假裝談各自的童年、談家庭、談學校同學老師、談未來,但彼此都知道唯有找個角落好好擁抱親吻交合,否則這場熱病是褪不了的。你們不知不覺在某大學附近有著數間小旅舍的街道上來回走了幾趟,你這樣告訴那少年時的丈夫。
他也想到相同的回憶了嗎?(「都依你。」)牽起你的手,毅然轉進巷子裡的一家成人電影院,多年來,你們曾偶爾行經它,都假裝不察,從未想過進去。(又或熟睡了的你和小孩,說出去買菸買咖啡的丈夫曾來過?)
他目的甚明的挑角落坐,其實不須如此,因為白日的電影院並不見什麼人,不等色情畫面出現,他已伸手到你裙內,你回報他,拉開他的拉鍊,掏出發作中的那物,背對他坐於其上,兩人仍假裝看銀幕,他親吻你的頸和耳後,雙手輕觸你早已解開襯衫扣子和內衣的胸尖,你們有沒有發聲不知道,因為那銀幕上的男女已替你們呻吟喊叫了,四十年前,你們常如此做,但那時未避孕又怕懷孕,總不能每次都如此密合輾轉,如此心盪神馳,你抓過他的手蒙住眼睛,他直起身勾頭吮吻你的淚水:「天啊你多美!」
他對他的妻也曾如此嗎?
為何他如此自在、享受,習慣得、像個老手?
也許,你並非他偷情的唯一對象?
你感覺到戲院裡的冷氣好冷,不需擦拭收拾,你們又是兩個乾淨清爽的人了。但銀幕上的喊叫激情仍繼續,你飽得快打嗝,確實剛剛吃得過飽,裙腰好難重新勾上,但一切真是女友說的,熱起來,什麼都看不到,他一定不察你豐潤的腰腹,你不也只感覺到他充滿決心和情慾的手、富生命力的喘息、滾燙的身軀和那叫人動情的話語。
這才第一天。
漫漫長夜,你忍著不做三十年來妻子的工作,削水果、泡茶、洗手帕內衣、打開行李掛衣服、打電話回家給兒女們問他們有沒有記得吃飯。
他呢?不慌不忙開著電視,看一本體育雜誌,你去他身邊偎一偎時,他就戀戀的、恰到好處、不致發展成一場性交的撫摸你,他半點也沒念頭要打電話回家,他比你能說到做到拋家棄子。
這不免叫你有些一腳踩空的失落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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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朱天心
山東臨朐人,一九五八年三月生於高雄鳳山。台灣大學歷史系畢業。曾主編《三三集刊》,並多次榮獲時報文學獎及聯合報小說獎,現專事寫作。著有《方舟上的日子》、《擊壤歌》、《昨日當我年輕時》、《未了》、《時移事往》、《我記得……》、《想我眷村的兄弟們》、《小說家的政治周記》、《學飛的盟盟》、《古都》、《漫遊者》、《二十二歲之前》、《獵人們》等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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