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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藝術家跟我對著那幅抽象畫沉默。

     「其實挺好的,」我對藝術家說,色彩運用與某種愉悅氣質其實挺有趣。

     藝術家撇撇嘴:「我們看東西跟你們不同。你們這樣覺得好,我們未必這樣看。」

     他的主詞不說我,他說我們。

     像刀畫開一樣。

     我開口:「你剛剛說的我們,指的是你跟誰?」

     他沒料到我會直接問。他不回答,聳聳肩。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說的我們,指的是「我及跟我一樣有藝術才能的人」,而你們,指的是「像你這樣的普通人門外漢」。

     我的朋友曾經介紹我參與一個口述歷史研究方法的實驗計畫。口述歷史並不是訪問一個人,將這個人口說的一切全記下來,就可以作為史實資料這 樣簡單。這個計畫強調的是口述內容的分析方法,從每個受訪者慣用的言說模式,分析受訪者特質及口述內容的關聯性。一個人慣用的言說形態,很可能會影響到他 言說內容的可信度。

     我進入研究室,博士候選人要我談自己的生涯規畫。

     我的母親希望我讀自然組,我知道我天分興趣不在此,但我不希望任何人不高興,還是讀第三類組,但我選擇了不用修習生物化學的科系,經濟會 計微積分。我知道這不是我想要的,於是默默報考了新聞研究所。但我知道這仍然不是我想要的,媒體工作跟我的本質不合,我又默默修習當代藝術。我告訴他們誰 讓我寫藝術我就可以上班,我知道這仍然不是我要的,藝術評論讓我厭倦。我辭職寫作,錢花完開始找工作,這次我白天工作夜裡寫小說,用身體當賭注。

     這是我的生涯,沒有戲劇性的革命,只有微調。慢慢向自己要的靠近。靜默而漫長。

     我講完了。

     我講的內容你沒有辦法用對嗎?我從博士候選人的沉思讀出來。

     他點點頭,親切地說,沒關係,本來就不是每個個案都可以用。

     為什麼你沒辦法分析我的話?我問他。

     因為你的文法正確,乾淨沒有廢話,只有簡單的敘述句,我找不到你任何的慣性模式。你不說故事,直接給我你的結論與資訊,其他都不給。

     他關掉錄音機,試圖讓我理解他在作什麼。

     他說,有的人說自己的生涯,喜歡說故事,一個故事接一個故事,講自己與家人,說職場同事的相處,或者某個貴人與關鍵性的事件,生動活潑,感傷落淚。

     有些人說:「我覺得自己這樣很蠢」。

     同樣的話,有些人習慣的表達是:「我對我自己說:『你怎麼會這樣傻呢?』」

     彷彿有兩個自己對話似的。

     他說,主詞的使用很關鍵。

     有些人就是沒辦法說我,必須說我們。

     這種人不說「我覺得這部電影好看」,他們說「我們覺得這部電影好看」。

     這種人不說「我不能認同這個粗暴的笑話 」,他們說「我們不能認同這個粗暴的笑話」。

     刻意製造優越感或距離感嗎?我問他。

     不一定的。博士候選人說,喜歡說我們的人,可能出自兩種心理。一個的確是製造距離感。另一種則可能出自沒自信與依賴,這種人的主詞總用我們,因為他喜歡自己依附於屬於某一群人的想法。

     我想起那位藝術家,生了點寬容。也許,他必須隨時提醒自己屬於「有藝術天才華」的社群。

     我也想起男人。 有一天他找我,我們晚上站在路口吹冷風。

     「你新年假期要做什麼?」我一邊發抖一邊問,心裡期待也許他會找我。

     「我們要自行車旅行。」

     我倏地全身靜默,伴隨著疼痛。

     我知道他說的我們,指的是他與他的愛人。

     我們之間有條大河,怎樣也跨不過。眼前全是霧氣。他的世界對我來說如此陌生,而且他一點點也沒有要把我納入的意思。

     而我竟然還眷戀。我剛剛甚至將命運握在右手掌中,想要遞給他。

     但現實是,我是我們,你是你。

     於是我將握在手掌中的命運,對折再對折,疊成小小扁扁的紙條,靜靜塞回牛仔褲口袋。

「我是我們,你是你」,最近她的文章總是touch my heart. 既然知道對方不會接下你的命運紙條,就安安靜靜塞回自己的口袋,或交給會珍惜的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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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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