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人一走進來我就有不祥的預感,吱吱喳喳,一直說一直說。在擁擠狹小的經濟艙長途飛行,最倒楣的就是旁邊坐著一個愛說話的人。不要是我,千萬不要是我。但我見他走來,停在我旁邊,開始擺行李。
我吸了口氣,就這麼倒楣。
我把耳機戴上。
「小姐?小姐?」我聽到他喊,「你要回香港還是回台灣?」
我當作音樂大聲沒聽到。
他用手指碰碰我。我只好抬起頭。
裝死好了。不,我靈機一動,裝日本人好了。
我睜大眼睛,充滿不解。
「你剛去哪些地方旅行?」他脫下外套扭頭問。
我決定繼續演。頭偏向一邊,眼睛這次裝滿無辜,眨了眨。
他沉默了,我成功了。我竊喜,覺得自己好聰明,低頭調整安全帶,逃過一劫。
「欸,小姐……你是台灣人吧!」
「這本村上春樹是繁體中文本。」那男人指指我腿上的東西:「還有,你書拿反了。」
我沒料到糗成這樣。我咬著唇,惱羞成怒,抱起腿上的書和小包包,氣沖沖走到另一個機艙,看到空位一屁股坐下去。
我聽見那男人的大嗓門從另一個機艙傳來:「我又沒有惹她……我哪有惹她……我怎麼知道她幹嘛走開……」
我怯懦地用小毯子矇住自己的臉。
多數的時候,我很怕說話,因為不太懂得怎麼跟陌生人合宜談話,逐漸就變得退縮。我很會開會,但不太會聊天。聊天像兩人互換什麼,我拿捏不了分寸。
我怕美容院的洗頭妹妹或設計師找我聊天。
「為什麼上班時間你可以弄頭髮?你開小差對不對?」
我把臉埋在雜誌裡。
因此我選設計師,通常都不是技術最好,而是那個不喜歡跟我說話的。
但小妹仍然新鮮,一邊搓洗我頭上泡泡,一頭探進我跟雜誌中間:「你在看什麼?」
我咧出笑容,壓抑害羞,開始說話。
一定是因為寂寞。
這世間因寂寞作的傻事,因寂寞犯的罪,沒有不能原諒的。你要好好地同別人說話,不要因彆扭傷了人的心。這是我對自己的叮嚀。
亟欲想要溝通的渴望,亟欲想要分享的迫切,才會讓這城市的每個人一直說。一直說卻不被理解,因此沒有餘裕聆聽,繼續說。
於是那些言語散失在空氣中,變成漫天沙塵。
失效的溝通。明知徒勞卻重蹈覆轍。
像金魚不停吐著泡泡。
我的牙醫老把鉗子夾子伸進我嘴裡後開始聊天。
「這裡痛?有點酸?」
「啊……啊啊……」我只能睜眼看他,發出呻吟。
「最近寫什麼文章?」
「啊……」
「你今天畫了眼線哪,還有眼影,不過你左邊畫歪了。」
「啊……啊啊……啊啊啊……」
牙醫叫我漱漱口。我吐掉嘴裡的水,惱怒地問他:「你為什麼每次都趁著在我嘴裡敲敲打打,我什麼話都不能回的時候,跟我聊天?」
牙醫愣了一下,聳聳肩:「你啊啊啊我大概也懂你要說什麼。」
我狠狠瞪他。
有時候我也會陷入焦躁瘋狂,想要拚命、毫不間斷說話的時刻。
那慾望如此強烈,我卻不太明白自己究竟想說什麼,也沒有人可讓我放心說。
這種著魔時刻,迫切想要與誰相應相屬,我有時會摸上臉書。
然後看到密密麻麻的言語碎片爬滿電腦。
細細碎碎的情緒粉塵,佈滿荒涼之海。這裡甚且不是語言的妓院,不需付出代價就可挖腸剖肚。每個人對著得不到回應的塵埃傾吐,回應自己根本不想理解的感傷,滔滔絮絮訴說沒人要聽的身世。
你清清楚楚看到那個女人曹七巧般小丑跳樑,用吹火厚唇在各處留言苛薄惡毒。你明明白白看到那個躁鬱者,五分鐘在十幾個人的塗鴉牆貼滿社會正義的呼籲。
餓鬼的寂寞道場。
我滿腹想說的慾望倏地冷卻。
於是我開門,夜間散步。在無人的巷弄,一邊流淚一邊唱歌,幻想自己是刺鳥,刺穿胸膛,用血調和寂寞,便可以唱出人間絕美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