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或許人生的險與不險、救與無救,都不是天壤之別,而是差在那麼角度那麼窄那麼微的一點點。像瘤子與動脈之間差的那一點點。)

三少四壯集-無人知曉的我自己(下)

2013-05-08 02:42

  • 中國時報
  • 【黃麗群】

   去年春天我媽做例行健康檢查,忽然發現肝上有暗影。醫生「眉頭一皺,感覺案情並不單純」。

     然後就是一個禮拜檢查這個、一個禮拜檢查那個、又一個禮拜檢查另一個,接著轉醫學中心。轉診後再重新檢查這個、檢查那個……確診已經是接近夏天的事了。而且問題原來不在肝而是肺。

     現在想一想,最困難的時間其實就是那一個禮拜、一個禮拜與又一個禮拜。大醫院大結構各種愛莫能助的規矩就是讓痛苦都不痛快。我一直非常討厭小說描寫醫生「宣判」而相關者都「晴天霹靂」的修辭,以前是因為太俗濫,現在則是覺得它幼稚,讓人為難的並不是你證實了那件事,而是懷疑卻遲遲無法證實那件事:爆炸是乾淨的,只有那小小陰陰的,發藍的文火才能把人與事煎逼入骨,神化髓酥。雖然我不可否認這兩字仍然精確地描寫出命運看人身那種居高臨下的眼 神。

     你只能等。我記得那段時間幾乎沒有哭泣過,就是等。因為我覺得哭泣的兆頭很不好。一開始其實很令人困擾,我不知道應該要有什麼情緒,該往好處想一點還是根本不要想呢,該崩潰嗎但好像又太早。我還是照常上班,和採訪對象或者公關妹妹裝熟。只有一次,我在外面工作,梅雨季剛開始,為了不影響受 訪者工作整個過程斷斷續續,有個空檔我站在屋簷底下放空,等到發現時眼淚已經流了一些。我沒帶衛生紙,就拿手背抹掉,然後找出粉盒補粉。

     我當時想到什麼了嗎?沒有,什麼都沒想。我真的只是空著。

     後來所有人就一直非常冷靜。我和我弟吃了一段時間的素,有空時唸些藥師咒,在網路上查資料,除了開刀那段時間請了幾天假之外還是上班,寫稿交稿。也沒有呆若木雞,也沒有呼天搶地,我清楚知道腦中有個迴路像過熱的保險絲跳掉那樣咖答一下,有個閘放下來擋在心口與腦門之間。事情來了無非是處理。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也最好不要有別的。

     確診兩個月之後排上手術。後來又發現腫瘤有兩顆,一顆在左下葉,一顆在右上葉,有個關於肺癌的小知識是這樣的:如果兩顆病理化驗發現是同一種(或說,有親子關係吧),那便非常危險,代表可能全身轉移。反之情況就好得多,是從一期到四期那樣的差距。

     還好結果不一樣。「大概沒人想過同時得兩種不同的癌也會是個好消息。」我說。

     整個夏天就在開刀,前後兩次,尚且被叫進開刀房在無預警的情況下看見切下來的肺葉以及裡面像煮熟蛋黃似的所謂的「壞東西」(還好我沒瘋到 拍照上傳臉書打卡)。我媽是非常得人緣的人,那段期間有個好朋友每天清早料理三色小菜、一罐綜合果汁與一鍋野生鱸魚燉雞送來直到她出院。年底,這個朋友卻發現腦瘤,在蛇年農曆除夕過世。

     就這樣子過了一年。有個在外地工作的朋友日後說:「我很驚訝,因為表面看起來你什麼事都沒發生。」

     我說我也感到自己什麼事都沒發生。原本只覺得自己是種種任性,誰知誤打誤撞,漫漫蛇行,大概也走成了一種韌性。我常認為自己心性遊蕩,情志不堅,然而,終究在一個無人知曉、甚至連我自己都不知曉的時候,好像練出無人知曉的功夫,變成一個無人知曉的自己。雖然我想,那其實也就是擺幅很小,局外人都將不察的一個倒踩步或推手勢。可是,或許人生的險與不險、救與無救,都不是天壤之別,而是差在那麼角度那麼窄那麼微的一點點。像瘤子與動脈之間差的那一點點。

     因此我才能站在春與夏的岔口,在這兒寫完最後一篇專欄,而此時太空仍有流星繁繁紛紛,不知多少次多少枚與大氣層擦身而過。我們跟天地討來一點點銳角轉圜之地,然後那日子就能看似風光明媚、希望無限地過下去了,雖然誰都知道,每個清晨,都是劫後,每一分鐘,都是餘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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