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永遠是種矛盾、甚或說狡猾的心態,當你給它一個命名或一種詮釋,它可能立刻擺盪、滑移到與之相反的另一端。你說它很苦悶,它就溢散趣味;你說它美好,它又墜入黝暗。難怪你慌張猶豫不已,獨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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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拾荒者和詩人……他們都在城市居民酣沈夢鄉的夜裡獨自撿拾東西,兩者的姿態其實很像。」──班雅明

     〉〉幕後獨白

     靜夜裡我看到了,你正嚴重後悔,非常,幾乎到了詛咒自己「下不為例否則……」的地步。你不該接下這個邀稿,在我還沒把更深刻的想法整理清楚、且靈感繆思也尚未來訪前。你怎麼如此輕易受到編輯蠱惑,只因為咖啡桌旁大家起鬨說:寫「一個人」你很擅長啦。

     真是夠了,你這人來瘋的傢伙。八成又忘了回到一個人的書桌前,腸枯思竭的痛苦。

     這下可好,死線早已翻了兩翻,你正從備受敬重的創作者變成讓人追討的欠債者。我眼睜睜就看你一個人在書房裡如坐針氈,很想努力飛奔,卻只能龜速打個幾行字、刪除、再打幾行、再刪除……

     書寫這差事,不像搞樂團或拍電影,自始至終總是一個人完成──一個人發想、一個人下筆、一個人瓶頸、一個人產出。一個人,像被什麼附身似的,在鍵盤前獨自喜怒哀樂。

     我知道,現在你遲遲無法下筆,是因為當我們已越來越明瞭「一個人」的複雜多變,該如何為此文章定調──無論是採取耽美、療癒、勵志、或分析的調性,總有那麼一絲搔不到癢處。

     「一個人」永遠是種矛盾、甚或說狡猾的心態,當你給它一個命名或一種詮釋,它可能立刻擺盪、滑移到與之相反的另一端。你說它很苦悶,它就溢散趣味;你說它美好,它又墜入黝暗。

     難怪你慌張猶豫不已,獨自地。

     看來只有天知道,諸如這樣的夜裡,我們再一次而別無選擇地,只能既咒罵鞭打「一個人」,同時又吟誦擁抱「一個人」。

     〉〉孤獨的修辭之一:髒話

     「只要有一個伴就夠了的渴望如此強烈,以致於每次我說出這句話時,我的雙手都會緊緊攢在一起(要是當時有什麼柔軟東西在掌心裡的話,肯定會被壓扁),而嘴裡的牙齒也會上下互咬──由於咬合得太用力,我簡直沒辦法一下子把它們分開來。」──魯賓遜的自白

     你應該要承認,自己其實討厭孤獨,即使你擅於論述它或懂得面對它,但你就是無法如梭羅隱居湖濱般地真心全意擁抱獨處。這可能是再多哲學冥思都扭轉不過來──就好比你打從出生就不敢吃菜脯之類──的某種本質性難題。

     在無數個靜默深夜、或陰暗雨天、或曲終人散,我看見你困坐書房垂頭喪氣皺眉踱步、我聽到你內心細碎繁複的話語無從訴說、我聞著你宅在電腦網路上的氣味、我觸碰你僵在沙發角落旁的身體。我的五感經驗著你不知如何是好的孤獨。

     然而最令人沮喪與暗自咒罵的,其實還不是上述「物理性」的、一個人獨自的狀態,反倒是「心理性」的、某種一個人被疏離隔開的落寞,尤其在各式各樣看似熱絡往來的群聚場合中。

     比如在許多該當要high的派對裡,你總是賣力扮演人來瘋的獅子座角色,像個害怕冷場只好拼命搞笑的B咖主持人。你沈浸眾人反應,你獲得暫時虛榮,但終究逃不過月亮星座落在處女的宿命。當我悄聲提醒你:「有點超過了」,你轉身就像隱了形的洩氣皮球,瞬間抽乾地獨自虛空著,在持續的喧囂裡。

     如果擺脫孤獨,意味著以「一個伴」取代「一個人」,他/她能理解撫慰這如影隨形的孤獨之苦;那麼在親密關係的生命路途上,我們確曾認真地讓某個人不再孤獨,卻也曾殘忍地讓某個人被迫孤獨。而我們,以「一個人」為基本單位地站立,又何嘗不是如此反覆經驗,關於孤獨疆界的不斷重劃。

     所以你大可不必這麼ㄍ一ㄥ,不用刻意歌詠或放大獨處的美好,就坦然訴說害怕、或直接咒罵吧!

     「去你的一個人!」

     〉〉孤獨的修辭之二:詩

     「她可以完完全全一個人……周遭的一切,全都在膨脹、閃光、作響和蒸發;身在其中,帶著一種肅穆,縮成一個外人看不透的楔型黑核,縮成為自己。雖然她總是在織著東西,仍然坐得直挺,但這就是她對自己的感覺。她那自我,擺脫了一切羈絆,自由遨遊於最奇異的旅程中。」──吳爾芙

     我發現,要從書上摘出帶有詩意的獨處描述,似乎比列舉懷著敵意的孤獨恐慌來得容易。獨處是寫作的必要而非充要條件(寫作需要獨處狀態,但獨處卻不保證能寫出東西),這既是陳腔濫調,卻又真確不已。

     我想起卡夫卡每晚都迫不及待希望家人快快就寢,讓自己得以趴伏在餐桌上發想創作。他曾寫信跟朋友抱怨:「孤單永遠不夠……四周的寧靜永遠不夠……甚至連夜也永遠不夠。」

     就連卡夫卡都說獨處的靜夜不敷使用,更遑論資質平庸的我──難怪每天都立志從今晚開始要早睡早起,卻日日失敗。看來我得接納自己終究無法當個「晨型人」,因為夜的氛圍,實在是比GODIVA巧克力更深沈一百二十倍的黑色誘惑。我認了。

     畢竟,在白天各類社會活動中,我總是一群人裡、角色化的「一個人」。只有這樣的抽離時刻,我才返回自己──真正的一個人。無須再以他人為鏡、面朝己身,是一種理性的沈靜、也是感性的沈浸。

     正因如此,你雖然害怕孤獨,但卻又經常刻意獨處。日暮,我們帶著毛細孔全都打開的身子去散步;入夜,我們騎著「單」車任性地踩踏城市的角落;我們甚至暫離熟悉的人時地物,在重新設定的感官模式中(不僅是集體觀光化的凝視),嘗試建立自己的地理學。

     拜倫曾寫下一句相當耐人尋味的詩:「在孤獨中,我們最不孤單」。我想藉此提點常在一群人中感到疏離落寞的你,除了暗自嘆息或咒罵孤獨,我們或許可以輕盈地向獨處說聲哈囉,就如同每天每夜都會遇到的可愛鄰居。

     「晚(或早)安,一個人!」

     〉〉獨角戲:帶著髒話的詩

     「人群與孤獨,對於一個活躍而多產的詩人來說,這是兩個同義語,它們可以互相替代。誰不會使孤獨充滿人群,誰就不會在繁忙的人群中獨立存在。」──波特萊爾

     雀鳥啼叫,由遠而近地揭開清晨的幕,恭喜你又獨自熬過一夜,也終於要將這篇掙扎難產、結構怪異的東西,交付讀者。我雖然在本文排練之初,對於你未經審慎評估書寫「一個人」的難處就貿然允諾邀稿,頗有微詞,但所幸我們還是並肩協力地完成了。

     或許這就是「一個人」的迷魅吧?!

     它有時如坐雲霄飛車,大起大落令我們既暈又high;有時卻又像是一齣調性明確的類型電影,或許是恐怖片、災難片,也可能是推理片、喜劇片。「一個人」的多重意義與交互辨證,似乎只能透過一個人在夜裡獨自爬梳──如此後設性的書寫歷程──才會浮現比較鮮明的面貌。

     有趣(也弔詭)的是,身為寫作者,不只藉此對著一群人述說所思所感,也同時,又一次完成了對自我的小小重整。關於這點,沒有誰比詩人波特萊爾更擅於證明了。在《巴黎的憂鬱》中,他反覆抒發對孤獨的愛恨交織,其實就是反覆讓孤獨地書寫,在每個晚上贖回慌亂煩躁的自己。

     獨處這回事啊,既是一句髒話,也是一段詩;或者更精確地說,它是一首帶著髒話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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