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總是這樣對我說:「妳一定會很快放棄的。」

這是一句咒語般的話。這樣說了以後,他與我與時間之間,自動就成立了一種微妙的,暗含張力的關係。本來沒有盡頭的時間,忽然就多了一道「使用期限」。彷彿在看不見的地方,有人用粉筆畫了一條線。自此便把日常生活的每一天,轉化成一種等待。等待那條線的出現,然後我們當中的一人,就可以對另一人說:「看,妳果然很快就放棄了」或是「胡說!我才沒有呢」。

贏了這個賭注會得到獎品嗎?會比較開心嗎?好像也沒有。可是不知道就變成這樣的關係了。彷彿是為了贏取說那句話的權利,我們等待著。等待著時間中那條邊線不知不覺被跨越了,然後就可以判定,事情是以誰的版本定案下來,有一個人說對了。

已經有多久了呢?那等待似乎是不被說破地暗中進行著的。每天我起床,想著今天要做的事,用那塊相當經用好像可以用上一百年的洗面皂洗臉,出門對著自己跋涉。在一天結束之前檢視自己,知道他預測的那一天還沒有到,還沒呢我還沒放棄我的念頭。這樣想著既是輕鬆也是沈重的。彷彿決定全部在我手上,而是在一隻碗底滾動著的、隨時可能停下來的骰子上頭。(為什麼那麼害怕,當那個做決定的人呢?為什麼變得像是在下一盤,失去控制的盲棋呢?)

麻煩的是,我們好像就此停不下來了。因為那句咒語般的話,「你一定會很快放棄的」,就變得時時檢查自己,是不是真的到了那個使用期限。但是,多久才算是很快呢?如果我一直等待,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等待上面…。

有個村上春樹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短篇,叫做〈看袋鼠的好日子〉。從前讀的時候,是把它當成一本有趣小說集裡面,比較無聊的一篇而隨便翻過去了。短篇小說集裡大概都有那樣的一篇,中場休息等級的作品。

〈看袋鼠的好日子〉是關於「我」與女孩子去動物園看袋鼠嬰兒的事。「我們從一個月前報紙的地方版上,知道了袋鼠嬰兒誕生的消息。並且持續等待一個參觀袋鼠嬰兒的適當早晨的來臨。可是,這種早晨總是不肯來。有一天是下雨,第二天也還是下雨,再過來一天地上還是濕濕的,皆下來連著兩天都颳著討厭的風。有一天早晨她的蛀牙痛了,另外一天早晨我又不得不去區公所辦點事。」這樣過了一個月,「我」跟女孩終於到了動物園,袋鼠嬰兒已經不太算是嬰兒了。離開了媽媽的腹袋,自己在地上跑來跑去。

這其實有點喜劇。目標是看袋鼠的嬰兒,可是忘記袋鼠嬰兒其實是會長大的。被牙痛或是區公所之類的事情轉移了注意力。等到看袋鼠的好日子終於來的時候,袋鼠已經不是嬰兒了。

時間不是線性的。而是四面八方的。你等待的事兒不見得正面朝著你來,更多時候是忽然地就實現了什麼,你發現自己忽然在完全不同的處境裡。在這新的立足點上。意識到,那條看不見的粉筆線,不知在什麼時候被跨越了。

到什麼時候我們會覺得無法再說什麼,或做什麼了。在哪裡,一個什麼樣的地方。然後我們都沈默下來,聽著週遭的聲響。像是現在,夜裡十一點四十分,很快就到了今天與明天交接的時刻,二十分鐘內時間就會翻口袋似地把明天變成了今天,我聽見後巷裡人家洗衣機或馬達運轉的聲音,有人扭開水龍頭,洗了一陣什麼。在這樣感官敏銳的夜裡,那聲音如此貼近,幾乎就是肉感的,飽含著天啟的訊息,就要揭露了最終還是迴避開去。幾乎是不能忍受的。

雖然已經這麼晚,可是我無論如何想找一本書,所以還是出門了。事先打了電話去朋友家,「你還沒睡吧?」去找我留在她那裡的一本書,查證一個句子。一整天它在我腦裡忽隱忽現,就是嵌不進對的字詞。混淆的記憶就像那種便宜的玩具,玩法是要把散落的玻璃殼子內的五六顆彈珠同時轉進底盤的凹洞裡,得用上一點靈巧免得顧此失彼,進了這顆彈珠又出了那顆。真的查到時又覺得沒什麼,不過就是:

What's past is prologue ——凡過去的皆為序曲。莎士比亞的《暴風雨》。

那就是我想對他說的話。總有一天,當我們之中有人說出那句定案的話,一切也就過去了。然而過去也不過是序曲罷了。還不是要帶著它活下去。時間其實才沒有有效期限,沒有那個確切的點過了之後你就可以不管不想了,時間沒那麼仁慈。過了夜半,我帶著那個句子從書店回家的路上,看著一路樹影在風裡搖晃著。忽然很久朝向那樹影暗處走去,散一個長長的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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