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時間過於永恆,看著我們它根本哈欠連連。是不是正因如此,我們也只能,試著擠出慈悲──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
- 2012-02-03 01:28
- 中國時報
- 【李維菁】
近日我常想死亡的事情,益發明白我們此生再也不會相見。
涼薄的人世,熾熱的思念必然與稀微的緣分配對出現。
這就是老去的感覺嗎?親愛的,當你清楚地感受到時光在身體裡頭水似地一滴一滴下沉,從毛細孔織成之濾網滲出,身體的重量走了一半,滴乾了之後卻還是怎樣也擺脫不了那蒸也蒸不乾的濕漉潮意。
於是你起身在夜裡的浴室,用鐵絲網拚命刷洗著自己的內臟。
我最後一次見到你是在告別式上,看見你黑色西裝上頭的灰白頭髮,直挺地走到靈堂上香,那天太陽好大,你告別猝逝的友人。我一看見你的背影 就顧不得禮儀站了起來,沒命地往外逃跑,生怕自己被你看到。我躲在很遠的角落,忍不住又停下腳步,征徵地凝視你捻完香走出,與眾人寒暄,一個人站在禮堂外 對著天空望。我心裡頭有一個很軟很軟的地方,酸了起來,立刻轉身上車走,我不要看著你走開。
老了就好。我們分開多年以後,有次我在錯亂之中撥了你電話,哭著對你說,老了一切就都好了,老了,就不再有慾望,不會有渴求,不會有痛苦。老了就都好了。
你說,老了不會就好了。老了不會不再有慾望,老了那慾望甚至更加猛烈,意志更加強悍,只是相對於敗壞的肉體、折磨的記憶催逼,那份慾望尷尬的困在體內。難道你以為老了我就成了變形金剛了嗎?
你說,老了以後,我們只能試著莊嚴,試著擠出一點點也好的慈悲。
我聽了更絕望,老了也不會好,時間竟然不能解決一切。
我到現在都仍驚奇於他人觀看世界的方式,他們在世間畫出一個江湖,幻想自己是比武天下求第一的少年俠士,誰是刺客,誰是將軍,誰是走火入 魔的邪僧,誰又是人面桃花,誰是菩薩動念,誰是白面魔神。一個一個人被放上了標記與位置,一次又一次在虛擬的世界中過了關斬了將,豐功偉業。也有人將地球 畫成羅曼史王國,誰攬鏡自照又獨向黃昏,誰椎心刺痛又愛恨難分。
而這世上真有江湖嗎?你是逞兇鬥勇這世間便化成戰場,你是花容月貌這人間便幻成情愛迷夢織錦。
我從不相信仁義道德的動機,倒在偏執瘋狂中看到幾分誠懇。
我總是謹慎地躲開複眼下的競爭硝煙,規避虛構的情事艷艷冉冉,卻怎樣也找不到自己觀看世界的方式。偶有歪斜到簡直聰明的體會,卻總不成個體系。
我只在意無聲無息的小事,有人疲憊地倒下,或者小小的純真遭到劫奪,或者不合時宜的認真遭到嘲弄。
其實時間過於永恆,看著我們它根本哈欠連連。
意識到這點,我開始崩解癱軟,不願廉價地製造藝術的傳奇,不能將就將愛進行到底竟是轟轟烈烈的口頭說說。逸樂糜爛是人之所趨,我會懶到滄海必然桑田。
然後便忘了我的親愛,便忘了曾經人來人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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