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四壯集-焦慮這件事
- 2012-02-10 01:22
- 中國時報
- 【李維菁】
她的身體裡頭住著焦慮,從很小的時候她就肚裡懷孕著焦慮了。
她小小孩時穿著襯裙在陽台上遊蕩,艷夏濕熱悶到她喘不過氣,她想躲回屋內吹冷氣,但覺得自己一旦跑走便對不起這外頭一大片正在受熱的人群鳥獸。
她終於熱壞了,跑進屋內,撩起襯裙到大腿處,細瘦的兩隻腳晃動。她知道冷房保冷一定要把門窗關密以免洩漏。可她抬頭望見那台式老宅的隔間牆頂,偏雕有四季花鳥的鏤空木片。她看著雕成花形鳥形竹形的空洞,知道冷氣怎樣都會從那空縫鑽出去。她憂心。
她又想起外頭沒有冷氣的街道,那樣濕熱,她為熱天街道上送貨男人,熱到無枝可棲的麻雀,萬分沮喪。在另一塊洲際上的人們,如果曬的跟她是同一個太陽,成千上萬黑的白的紅的人不是同時都虛軟成水泡?
她嗚嚥著,預見全世界都熱成火海,都快死了。
要是能在戶外裝一台巨型冷氣就好了,很大很大的那種,動用十個電廠,一打開按鈕放送,全世界的溫度都會下降,在橘黃烈日下蒸烤的花草鳥獸、討生活的人們,會突然舒爽。
但她又擔心起來,抬頭看好大的藍色的天空,這個地球沒有隔間,天空沒有任何邊際,巨型冷氣發送出來的冷流不是就直接消散到外太空了嗎?沒 有一個玻璃罩子能把地球整個包起來?這巨型冷氣猛力放送,便一直散掉,人們一樣汗流浹背地駝著,蟲獸一樣枯萎,大地熱裂出一條一條深褐色的嘴巴。一切都徒 然。
全地球都熱死。
她少女時代重複焦慮著釘槍。她老看到手掌正中央,釘槍一按就穿過白色手心,金屬穿射過血肉,劇痛中手掌緊緊地釘在牆上,怎樣都走不了。
她向母親傾訴那些莫名的干擾,人神恍惚。她的母親摟著她,雙手握住她的乳房,又捧起她的臉,告訴她這張臉是不會有人愛的。
她的焦慮不是沒有道理的。
她對那個男人的依戀太深,一切徵兆卻都告訴她這不是好緣分。
見面之前她的手機會當機。男人跟朋友看網球賽便直接爽她約。又有一次他們見面前她踩到了狗屎,白鞋上都是噁臭髒汙。
男人對她時冷時熱,她擔心自己的醜陋及對性的排斥終會被嫌惡。不對稱的乳房,下垂的臀部,鬆垮的大腿上頭有一條一條的妊娠裂紋。男人的手 在她腿上搓著撫著,吻了她擁了她,然後消失不見。她受不了便跑走,男人又來找她,然後又冷落她。反反覆覆。她一旦作了決定想要他,他便推開她羞辱她。
她昏沉不能醒來,也許是半瓶藥的關係,嘔吐缺水。
醒來之後她明白這不過是一場假戲,而她當真。
但她再也不能分辨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誰的熱切第二天會變成生疏,誰的討好一轉眼就變冷臉。從此之後她每日必定看完算命節目才能出門,必須確認當日吉凶與幸運色。更加脆弱的時候,她必須上網確認氣象才有安全感,未來的未來都是不可捉摸惡魔,而下一秒就是未來。
她不想活了,太滿了,她的身體快裂掉了,靈魂已經奄奄一息了。
最終她進廟求神,對菩薩細細訴著憂傷自棄,她只想要平均值的戀人平均值的屋子及平均值的運氣。她流著淚說,總有命中注定的什麼,可以讓她不要焦慮,放心去愛。
她舉香傾訴著那份,她終其一生不知生於何處的,被輕蔑與鄙視的無價值感。
她只想要一個安穩,她求著。
最後她犯了一個重度焦慮者最嚴重的錯誤:高尚。
她求了半天,最後卻對菩薩說:我祈求的這一切請你給我吧,我想要平靜,我想要誠懇,但你若真覺得焦慮是我的命而愛與平穩是我命不該得,那你便忘了我剛剛跟你求的一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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