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愛上的,都是不存在的東西,那就是為什麼我們做我們正在做的事。詩人將老,勉力高貴,摸摸我的頭。他說,瞧瞧我們變成了什麼,愛情的乞丐,死亡的天使。
他喃喃低語,我是無用之人,做的都是無用之事,此後我決定繼續當無用之人。
詩人別說了。我明白,我寫下的這一切,都是對虛妄的執著。
心裡的那個黑洞,應該也是假的,是基於對幻想的戀慕而生的暗影。
但因我們是無用之人,我們還能為大街上一個女人趾高氣昂的臀部衷心微笑,為一個男人的下巴發噱。
聰明在世上多麼不經用,善良多麼容易折舊,溫柔根本不合時宜。
這一年來一字一字寫下,原本以為是漫長的告白的,如今看來卻像是漫長的告別了。
這樣也好。
我的朋友東尼最近死了,他是藝術家。我們第一次見面是他從紐約來台舉行個展,我想寫篇文章。健談的他說起自己的作品卻扭捏閃躲,迂迴地漂 來漂去。我對他說,我很認真的,你也要對我認真一點。東尼說,我不知道要怎麼談,太私人也太難受,我又不想編一套道理去說。後來我開始寫東西後也體會到這 點,但那時感到挫折。
我起身把房門關起來,轉身怒視。我說,你不說清楚,我不走,你也別想走。
這個大我二十多歲像熊一樣的大個兒,摸摸棒球帽,看著我笑了。
東尼告訴我他年輕時曾在紐約一家精神療養院工作,在裡頭擔任類似治療師的職務。那裡的人不是可怕的殺人犯或暴力患者,只是什麼地方壞掉了,但看起來仍然平靜。回不去了,卻也不會傷天害理。
有個病人每天都去碼頭坐渡輪,從療養院所在的長島搭船到曼哈頓。他每天上船,每天又回到原點下船。
東尼問他,為什麼每天坐船。
那病人說,他聽說只要往西邊去,一直走,就可以到外面的世界,也許他就可以到家。
那病人不知道,那班渡輪是固定往返於兩個定點的。於是,他每天坐渡輪,只能來來回回,終究只能回到原點。
我現在還能清楚想起東尼畫中特有的、層層疊疊不規則的筆觸與顏料堆疊,宛如雕塑,這中間會有個小人。你見到一個小小拳擊手彷彿對空打著永遠看不見的敵人,你見到小小鳥雀總是飛不出那個迷麗複雜的樹叢。
一切徒勞,一切都回到原點。縱使那可能多麼美。
我們都一樣。無用之人做無用之事。
文學、藝術、音樂,改變不了一個錯誤,阻擋不了一個災難,挽救不了死亡,無法讓遭遺棄之人被愛。
賣火柴的小女孩在冰天雪地裡瑟縮,手腳凍得泛青。她點燃第一根火柴時,小小柴火對她來說簡直暖得像爐火。點燃第二根蠟燭,牆面因燭光變透明,牆內鋪有白色桌布的餐桌,上頭有肥大烤鵝,刀叉齊全。火柴熄掉,她身邊只有深深的黑暗與厚厚的積雪。
小女孩點了第三根火柴,她見到自己坐在繽紛的大聖誕樹下,幾千個彩色燈光,當她伸手觸摸,那些閃閃亮亮的燈光卻愈飛愈高,高到天空成為星星。
她見到其中一個星星掉了下來。
有人死了。小女孩想起死去的祖母這樣告訴過她。
小女孩又點了一根,這次她看見祖母,那是人世間唯一愛過她的人。小女孩哭了。帶我走,帶我走,不要像聖誕樹像烤鵝那樣消失。她點了一根又一根,她不能讓她消失,拼命留住唯一的愛。
偏偏我們愛上的,都是不存在的東西。
就像賣火柴的小女孩,我們要留住幻覺,代價是死亡。
關於那些讓人流淚的,愛的失落,家的幻滅,從此漂浮無依的恐懼。詩人你不用擔心,我總會笑盈盈地眨著眼說,沒問題的。
起碼我愛陳奕迅,陳奕迅愛我,我是陳太,KTV裡永遠的陳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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