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2-09-26 01:43
  • 中國時報
  • 【黃麗群】

     星期天的下午,真不想靠近夜晚啊,真不想看見天空在藍與黑之間齟齬,摩擦出一段瘀青時間。

     星期天總是醒得晚,不接近中午不能闌闌珊珊起身,起身便挨挨蹭蹭和貓打轉,睡衣亦遲遲不換下來。七日復七日,七日何其多,城市人像籠中跑輪小鼠一般如牛馬走的一週又一週,也就指望此刻一點留白,什麼事都懶理,衷心抵抗一切高高低低的志氣,並竭誠反對所有前進路線及其目的地。

     畢竟從星期五夜裡開始的諸般好事自此接近尾聲了。再沒有比星期天的下午更適合證明寸金難買寸光陰的傻道理,尤其天氣晴的日子,陽光愈是大好,愈是顯得緊急,人在哪裡都不對,在哪裡都感到凡事留不住,內心任何洋溢隨時間一刻一刻地被潑光,剩下一個乾乾的人。不管什麼季節,星期天的下午都顯得特別慌,特別短,真不想靠近夜晚啊,真不想看見天空在藍與黑之間齟齬,摩擦出一段瘀青時間。又真不知道明天到底是照樣天亮比較好,還是再也不天亮比較好。

     有時候也下雨。下雨時像第一次在誰的房間度過夏季夜晚的第二天,揉來滾去,一時這個醒了那個還沒醒,一時那個醒了這個還沒醒,等兩個都透徹過來時已經是下午,日頭早就過山,慢吞吞地正要換衣服出門找東西吃,雷雨忽喇一陣如天意降下,那不如就繼續懈怠放逸;或者又睡著了,或者一直說垃圾話吃零食,或者亂翻書,或者浪費體力;哪裡也不去哪裡也不用去,外面在下雨,外面已沒有什麼你們要找正在找的東西。

     有時候陰天,恰好稍有風,便貌似很文明有教養地試著走進社會了。去書店吧,去公園吧,去廟宇吧,去茶館吧,去街道吧,去勝地吧,城市人還 能去哪裡呢?星期天的下午,哪裡磕磕碰碰都是人,真是發厭離心的大道場,可是島嶼沒有國境線,往八方逃,最後都是八方落水而已。

     所以有時候就只是胡亂吃些午飯,在沙發上泥住了看電視,星期天的下午電影固定地難看,電視新聞固定地乾,隨便剪幾支Youtube寵物影片就顛過來倒過去地放,難免又盹過去,踡在客廳沙發上頭埋在墊子裡長長地午覺,昏沉散亂,無怪佛要特別為人說一本《離睡經》。其實那也只是盡量地快速地浪 費掉消耗掉這矜貴的最後時光:如果終究無處可去,如果終究不能再做什麼,那不如閉上眼睛,隨手撒漫,至少不必眼睜睜看著那廢棄,那荒擲,那百無聊賴。我常常在星期日午後的睡眠裡熱熱鬧鬧地夢見末日,虛空中大火球紛紛轟然落在地面,高樓攔腰傾折,我一面打電話關心家人安危,一面在心裡莫名其妙地冷靜:「啊, 終於讓我看到這一天。」或者是恰好相反的一座寥落場景,放空無人扭曲的長街,上下沒有起點終點的樓梯,光線黃黃的,像一盆萎謝無人知的花草,非常奇怪,只有在午睡的夢裡,那種只經過夕陽而不經過破曉的夢裡,才有這種不可解的頹唐,不可說的幽冥。

     然後慢慢醒過來,週遭已經全黑了,電視螢幕閃光刺眼,貓在腳邊打起一個大呵欠。睡得太久,頭隱隱作痛,要洗個澡,理一理精神,準備明天。雖然說,明天它完全不會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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